正月初四,一纸诏令打破了古决明想带阎妙宁出府游玩的计划。
古决明、阎妙宁二人刚走入闹市便见一辆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
出古决明所料,马车上的人竟是从初一回宫就忙得脚不沾地的西厂厂公——卞夏。
古决明见他正朝自己身边便问道:“你要去哪?”
卞夏垂眸看向拉着古决明衣袖的阎妙宁,“你这是要带阎姑娘出去玩吗?”
古决明噗嗤笑了出声,她伸手替阎妙宁理顺了被风吹乱的刘海,对卞夏道:“你别这么客气,叫她宁馨儿就行——我今天打算带她去城外玩玩,怎么了吗?”
卞夏道:“陛下让你回宫。”
话音刚落本守在她身边的阎妙宁猝不及防地扑进了她的怀里且死死抱着她的腰肢。
古决明以为她是舍不得错过今日出府的机会,便蹲下身跟阎妙宁说:“你去找定熹叔,让他带你去玩。”
阎妙宁环住古决明的脖子,忍着哭腔道:“小师姑……你不要走……”
古决明朝卞夏望去,略有歉意地对他笑了一笑。“我能不能再在家待会儿?”
卞夏颔首,启唇道:“本就应该去古府宣旨的——既如此,我过半个时辰再来。”
“卞夏!”古决明一面抱起阎妙宁一面忙忙叫住他,“若你这会不忙的话,你来我家坐一坐吧。”
卞夏回身,定睛望了古决明片刻。几息后,他迈步走到古决明身旁,问她,“你要把她抱回去吗?”
“嗯。”
古决明与卞夏并肩而行。
而在她怀里的阎妙宁也许是因为有陌生人在场而安静得过分。
待快回到古府门前,阎妙宁再也忍不住心底好奇,将头探到古决明耳边,用自认为不大的声音问道:“小师姑,那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啊?”
卞夏不动声色地凝神闭气,生怕错过古决明的回答。
“他是我好朋友啊。”古决明大大方方地说。
阎妙宁扭头,上下打量着卞夏。
“小师姑,你这个朋友怎么没留胡子?”
卞夏身形微僵。
古决明笑着捏了捏阎妙宁的脸蛋,似随口道:“你不觉得他没胡子也很好看吗?而且这世界上没人规定男子必须蓄胡子啊。”
听见有人提起他的样貌,卞夏瞬间敛起眉头,但等他意识到说话的人是古决明,卞夏心里竟渗出庆幸之感。
阎妙宁闻言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片刻,她又移眸望向卞夏。
卞夏凝神闭气地等着阎妙宁说出下一句话。
不论如何,他都不想被古决明身边的人所厌恶。
“小师姑说得对,他不留胡子也是特别好看的!”
古决明笑开颜来,“这个叔叔不光长得好看他还会做木匠活——等我下次回来,我让叔叔给你做个摇摇马玩?”
阎妙宁靠在古决明肩膀上,语气微闷道:“我不想你走。”
古决明佯装得意地说:“你以前可没这般舍不得我啊。我们宁馨儿这是怎么了,终于承认她小师姑比她厉害了吗?”
“才不是……”阎妙宁鼻音很浓地道,“我只是觉得皇城不适合你,不想让你去……除了皇城,你去哪里我都不会这么难过……”
天真的童言往往最击人心。
在古决明思考如何回应阎妙宁的同时,古昭正巧跨府出门。
古昭一眼就瞧见了被卞夏系腰上的紫砂瓶,心中顿时燃起怒火来。
而卞夏见古昭面色如铁,下意识地用手护住那紫砂瓶,与他对面而站时卞夏身姿也比方才更加恭敬些。
“妹子,”古昭紧攥着拳,含沙射影道,“你不要和手上身上都不干净的人站在一起。”
古决明瞬间抿下脸上的笑容,极其认真地跟古昭说:“卞厂公是我朋友。”
古昭疾步朝古决明走来——不顾她的抗拒就将她拉进古府,随即吩咐在旁候着的小厮让其拦住卞夏,不许他进府。
“兄长你这在做什么!”古决明忍不住心底怒气,甩开古昭的手,质问他道。
阎妙宁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将古决明的脖子紧紧抱住。“小师姑你……你别生气啊。”
古决明缓和下语气,揉揉阎妙宁的头,弯下腰放开了她。“你先去找松子,我有事要跟定熹叔说。”
“小师姑……”阎妙宁怯怯地看着满脸怒气的古昭,不放心地说,“你别和定熹叔叔赌气。”
语罢,阎妙宁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古决明。”古昭难得喊出自家妹妹的字。
“你跟我解释解释他腰间为什么会有你的紫砂瓶,你的梳妆台上又为什么会多了一只钗子?”
“兄长我不是小孩了,我跟什么人打交道我有我自己的考量——你能不能不要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跟偏见。”古决明语气颇为无奈。
古昭拧眉怒喝,“他压根就不是好人,你靠近他只会被他害死!”
古决明定定地看着古昭,待眼前人稍稍平静下心绪后,古决明沉声问道:“兄长,你是担心我会被他坑害才不让我接近他还是因为瞧不起他的身份、觉得他去了势就低人一等所以不让我接近他?”
古昭拂袖,黑着脸道:“这有何区别。”
“是非善恶我自己能判断——如今我愿同他成为朋友就已经笃定他不会坑害于我,至于他的身份……”古决明压住心头涟漪,喉咙似有些发苦地说,“使他落入这样一种境地的是这个世道,为什么所有人反倒要瞧不起受害者?”
古昭烦躁地跺了跺脚——他是个粗人,自小喜欢舞刀弄枪,他从小到大在说理辩论上就没赢过古决明一次。
“我怕你受到伤害!”好久,古昭才憋出来一句。
古决明朝他走近几步,面上神色不容置疑地启唇说:“兄长,我不愿意做一个只会躲在父亲跟你的羽翼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经历过的闺阁女儿,我想我可以有能力跟你们一起在广阔的天空中翱翔——任何风霜雨雪都是我展翅高飞时应该承受的,任何人都没办法替我挡下这些风霜雨雪,更没办法折断我的翅膀让我不再向往蓝天。”
“至于卞夏,他只是我一人的朋友,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会因他而置家中于险地。”
古决明说罢,便扭头向黎太君小院方向走去。
日头渐西,投射在墙壁上的窗棂雕花也渐渐朝房外移去。
“阿奶、阿娘,古照去了,你们多保重身体。”
语罢,古决明向二位长辈深深一拜,旋即转身,并未回头地跨步出门。
古决明本以为古昭在与她分别后便回到军营里去了,却没想到她兄长哪都没去,就坐在先前同自己吵架的走廊上。
古决明不愿跟古昭再发生争执,她知道古昭说那些话归根结底是为自己好。
“兄长。”古决明走上前去,轻声唤道。
“要走了。”古昭站起身,抬眼瞧了瞧跟在古决明身后的杜松子,“带这么点东西够用吗?”
“姑姑给我准备的东西应有尽有,实在犯不上拿多少东西。”古决明扬起笑,和古昭并肩走着。
片刻,古昭像是想明白什么事般,沉声道:“你在宫里不要委屈自己——不论什么时候父亲和我都会保护你的。”
“我知道,”古决明感到自己眼眶有些发涩,她忙地移开落在古昭侧脸的视线,眺望万里无云的天空,“我知道父亲和兄长永远都是我坚不可摧的后盾。”
古昭将古决明送至府门外,遥遥与刚下马车的卞夏视线相撞。仅刹那,古昭便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提步欲走的妹妹。
“照顾好自己。”
古昭说完,转身进府——古决明回头望,只瞧见他那翩飞的衣角。
直到那片衣角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古决明才调整了心绪,提步朝卞夏走去。
“你一直在这等我吗?”古决明扶住他伸至自己面前的手,脚步轻盈地登上马车。
杜松子紧随其后地坐在了驭马的地方。
卞夏迈上木梯,钻过被古决明掀着的车帘,在她对面坐下。
卞夏一坐定,他身上还未淡去的皂角香就被古决明闻见。
“古将军没为难你吧?”卞夏说。
古决明见他满脸紧张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他是我兄长怎么可能为难我。”
卞夏抿唇,接着又垂下眸,不知在想什么。
“兄长他就是那么个性子,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随着杜松子的一声“驾”,马车缓缓朝前使去。
古府距皇城路途较远且隔一条闹市。
即使乘坐马车可以缩短时间,但马车途经闹市时也不得不放慢速度。
车外热热闹闹的人声吸引了古决明的注意力,她伸手掀起窗帘,将头探去窗外。“好热闹啊,如果宁馨儿能来她一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卞夏顺着古决明视线,将目光落在了街旁卖糖人的老翁身上。
“待到元宵灯会时这条街上更热闹。”
古决明回眸,不掩困惑地说:“你这段时间不是在负责上元宴的事吗?今天你怎么有空接我回宫了?”
缓慢行驶的马车渐渐将那头发花白的老翁甩在身后,使得卞夏下意识寻声看向了双眸粲然的古决明。
“怎么?你不愿意看见我?”
古决明伸手指着卞夏眼下的黑眼圈,忍不住放柔了语调说:“我只是想你与其腾时间出来接我,还不如好好睡一觉。你看你这黑眼圈都比得上驺虞了。”
卞夏急忙背过身,掩耳盗铃般不想让她瞧见自己此刻的丑态。
古决明知道他心思,但她只短短地呼出口气,便对卞夏道:“把手给我,我给你把脉。”
卞夏犹豫片刻,背着脸将手递给她。
古决明对他的身体状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她只感受了一息卞夏的脉搏次数便收回手,语调平常地说出结论:“血气不足。”
卞夏应了一声。
“把头转过来吧,你这样也不嫌累。”古决明没奈何地叹口气,随即将视线投向马车外,“我不看你就是了。”
卞夏闻言这才转过头来。
“离皇宫还有段路,你要不睡一会儿?”
“不,横竖睡不着,还不如跟你说说话。”
古决明闻言险些回头看他,“你失眠了吗?”
卞夏道:“最近落在身上的事太多,我不敢有半点马虎——过了这段时间也许就没事了。”
随着马车行驶出闹市,古决明眼里景色立即换了副模样。
“我听我父亲说,今年秋闱是你们西厂协助确保考试秩序?”
卞夏简洁道“是”。
古决明诧异道:“往年秋闱不都是锦衣卫负责的吗?今年怎么轮到西厂了?”
“或许是因为先前学子对锦衣卫和司礼监做法不满,顾虑学子到时会集体闹事,所以朝廷才不得不换西厂去负责秋闱秩序。”卞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了古决明。
“锦衣卫还掺和了舟济书院的事?也对,现在锦衣卫跟司礼监是分不开的。”古决明觉得自己的脸被寒风刮得有点疼,便对卞夏说,“我能不能将头缩回来?再这么下去我觉得我要吹成偏头痛了。”
卞夏没想到她能将话题转得这么快,微愣之后他竟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古决明坐直身子,用手搓了搓自己发凉的脸,佯装恼怒地说:“你过分了啊。”
卞夏只能抿下嘴角的笑意,但他双眸中的笑却怎么也淡不下去。
古决明见他笑了,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
马车来到东华门前,稳稳停下。
古决明刚要动身下车,卞夏却抢先一步。
待他下了车,卞夏伸出手,默默等着古决明的手掌落在自己手臂上。
“我这么大个人你还怕我摔了?”古决明好笑地瞧着依旧不忘扭头,叫自己看不见他那双黑眼圈的卞夏。
古决明虽这般说,但她还是伸手扶住卞夏小臂,一步一阶地下了马车。
“你先走吧,说不定孙女官就在那头等你。”
古决明疑惑地说:“你不跟我一块吗?”
卞夏想扭头看她,却怕古决明瞧见自己此时脸色会担心他的身体,便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动作。
“我还有事。”
古决明知晓他忙,闻言就不再坚持。“那我走了——卞夏,你这几天如果有时间的话过来找我,我给你开点安眠药。离上元宴还有几天,你再这么忙下去身体会吃不消。”
说罢,古决明冲杜松子招招手,脚步轻盈地走向朱红色的宫门。
未到正月十五,太医院里只有零散几位太医当值。
古决明本不必这么早就去太医院上值,可她不愿待在长春宫中无所事事就提早换了官服,和杜松子一块迈进太医院大门。
待她轻车熟路来到后院药库,甫得推开门,乍眼一看,古决明竟被蹲在地上正整理药材的窦善仁吓了一跳。
“您老人家怎么蹲在这,仔细起身头晕。”古决明从房间旮旯里拖出一个马札放在窦善仁身边,让他坐下。
窦善仁借着昏昏暗暗的光线回眸望向古决明,语气温和道:“我来看看药材。”
古决明闻言看向地上摆放着的药材,启唇问道:“窦师傅,你囤这么多黄芩、黄连、板蓝根、连翘还有别的药材干什么?”
窦善仁拾起摊放在地的半夏,从马札上缓缓起身,慢慢挪步向墙边药柜走去。“我怕今年夏天会有鼠疫,早备些终归不是坏事。”
古决明弯下腰,帮窦善仁拿起剩下的药材,按照他的指示将其他药材碾压成粉。“我听说年前黄河决堤,如今已经有不少灾民往京畿这边来了,若那些灾民来到京畿,鼠不鼠疫的还真说不准。”
窦善仁手中动作微顿,恰似不经意地说:“到时除去疫病,怕还要见些血腥。”
他那话外之意犹如一击重雷炸得古决明耳鸣。
“居然下雨了。”窦善仁和古决明自药库出来时,成串的雨珠顺着屋檐处滴落于地。
窦善仁走到屋檐边缘,伸手接住两滴下落的雨珠,顷刻,刺骨的凉意便仿佛从掌心漫延到全身。
他用袖袍擦净手心雨水,回头望向站在药库门前不知思考什么的古决明。
“古司药,你带雨具了吗?”窦善仁问。
“没呢,我来时东边还晴着的,未曾想今日会落雨。”
窦善仁嘿嘿笑了两声,“那就等雨停吧。”
古司药收回纷乱的思绪,走到窦善仁身边,与他并肩而站。
好一会儿,窦善仁恰似随口一问,道:“古司药,你觉得宫中太医和宫外大夫有何不同?”
窦善仁话音刚落,阎客平日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功名两字酒中蛇”乍现在古决明耳边。
古决明微微侧目撞上窦善仁那略显浑浊的双眼。
她心中有话,但她很难对面前这个在深宫之中汲汲营营大半辈子的行医者说出口。
窦善仁知道她为何沉默——他的问题古决明不是答不出来,而是不愿答。
“医者本该超脱于名利之外啊。”窦善仁负手,望向视线尽头的红墙黄瓦,轻飘飘地叹道。
雨势渐渐收小,先前如帘的雨转变为蒙蒙细雨,落在地面已听不出声响。
古决明跟杜松子稍稍对视,便对窦善仁行礼道:“窦师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窦善仁颔首,目送古决明走进蒙蒙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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