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道路两旁的红灯笼早已高高低低地挂起来,彩旗铺满整个景区,李依依吐槽这审美有种浓烈的‘欢庆六一’的味道。宣传标语也换成‘平安春节’一类的,街上买年货的人多了起来。
晃眼间,我兼职了一个多月。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的游刃有余,我的作息也被调成十二点起,三点睡。
我们每周一都会店休,这些天里,李依依带着我和她那唱歌的几个朋友们一起去尝试了很多我从未试过的东西:比如浩子上次说的密室逃脱,比如在KTV通宵唱歌,再比如跟着他们去大学门口摆摊卖唱卖咖啡,我和他们渐渐熟络起来。
李依依在医科大学读大二,她是一个十足外向的女孩,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不同的兼职中学会不同的技能,她现在会做咖啡和花艺,下一个假期计划学理发;
浩子是学音乐的,刚毕业,现在是酒吧驻唱歌手,偶尔也在一些平台发布自己创作的民谣,有一批粉丝;
静雯是一个专职摄影师,在婚庆公司干了两年,计划过完年和对象开自己的工作室,没想到发现对象劈腿而分手,但不影响她要开一家自己的工作室。
我原以为普通人的生活就是拼死拼活寒窗苦读十二年再上个一般的学校,低声下气忍气吞声成为社畜,再和三心二意的另一半过一地鸡毛的后半生,但他们让我见识到了世界的另一种活法。
人除了在四四方方的墙里,还可以在篝火旁围坐着唱一支或悲伤或昂扬的歌;还可以在冬日暖阳里躺在草坪上数有几群鸟飞过;还可以在废弃厂房放不为了庆祝新年只为了快乐的烟火;更可以拿着酒瓶几个人缩成一串烤鱼丸般坐在河边古诗词接龙。
原来这个世界有这么多意气峥嵘的生命,这个世界还有这么多蓬勃的东西,人竟然能活得这么痛快自在,每一天都在一步步往心中的乌托邦靠拢,尽管也会对未来感到迷茫和担忧,可满眼都是憧憬和勇气,不同于大多二十多岁就逝去的灵魂,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麻木和惘然。
黎昕的云南之旅早已返程,前后大概呆了十天。她去了昆明、丽江和西双版纳,给我寄了一堆东西,有几盒鲜花饼、扎染的帆布包、地标明信片、漂亮的冰箱贴,甚至还有茶叶咖啡和水果干,满满一大箱。
我们每天都有很多话聊,上班的时候,我会特意跑到厕所跟她发消息。
她假期一直呆在乡下照顾外婆,每天穿着大花袄,跟鸡鸭鹅周旋,还骄傲地和我炫耀学会了用红薯包谷面还有大白菜煮香喷喷的猪饲料。有一天她给我发了一张照片,很糊,拍的乱七八糟,她说:“我在熏腊肉,一手拿着火钳一手卷着柏树枝,满脸都是灰,隔壁小孩拿我手机拍的,太丑啦。”
明天就是除夕,老板下班之前通知明天给大家放假,今天也终于准点下班了一回。我到家的时候刚好十二点半,轻手轻脚地拧开门,没想到客厅的灯还亮着,堂姐穿着睡衣搭着一张毯子靠在沙发上,电视机放着去年上映的《武媚娘传奇》,她似乎看得太入迷了,没注意到我。
“婷婷姐,怎么还没睡?”
“冉冉,回来啦?”
我坐在玄关处换鞋,她端着一杯热水过来递给我,顺手接过我的外套和扎染的包挂在衣架上。
“今天客人走得比较早,准点下班,”我双手接过杯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转了转脖子,“不过,过几天铁定要忙得晕头转向的。”
“过年不休息吗?”
我边说边把杯子放到玄关处的柜子上,转过身伸出三根手指冲她挤眉弄眼:“三倍工资。”
“你呀,其他小朋友一放假就在家玩,你没一天休息的,这么累干嘛,养你一辈子姐都养得起。”
堂姐伸出手指戳戳我的额头,我嬉皮赖脸地握住她的手,环抱在怀里。她无奈地摇摇头把我拉到沙发上,给我轻轻揉着肩膀。
“对了冉冉。”我闭上眼都快睡着了,堂姐在我身后幽幽开口,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我一下打起精神,身体随着堂姐轻柔的手微微摆动:“嗯?”
“我明天打算把二叔他们接上来,”我的身子一僵,见我没说话,她急忙坐到我身侧,歪着头带着商量的语气,“你要是不想的话,明天我就回大城,只是你自己要一个人在家呆几天。”
“没关系呀,这是你家,你想接就接呀。”
“你不要紧吧?”堂姐观察着我的神情,试探地开口。
我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没事的,见个面没有太大问题,况且我还要上班呢,也不是一直呆在一块。”
“冉冉...”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婷婷姐,你想说什么就和我说,没事的。”
“很多话,以我的身份不太好给他们说,我最多只能劝他们尊重一下你的选择,说多了我也会被认为是‘白眼狼’,在他们面前我也只能说让我来劝你,多给你点时间,”她斜着眼瞥了瞥我的脸色,考虑了一会继续说道:“你现在也长大了,他们年纪大了,也对自己的一些做法有所改观,只是拉不下来脸,如果......”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我开口打断堂姐的话,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知道,那能不能先从正常的,比如回家见面开始呢?”
“家?婷姐家还是大城?”
“老家。”
“婷婷姐,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可以自己在外面租房。”
“不是这个意思冉冉,你怎么这么想,”堂姐拉起我的手,着急地解释,“这里就是你的家,在我眼里你是我的亲妹妹,我只是说过年过节这样一起回老家呆上几天,陪陪两个老人家。”
那些不好的回忆一瞬间喷薄涌上心头,我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拼命吸气,脑袋开始缺氧。明明不想掉眼泪,明明有很多心里话想告诉堂姐,但我喉咙里强烈的阻塞感让我开不了口,仿佛502胶水黏住皮肤拉扯时的灼热的痛苦。
“冉冉!”
堂姐有条不紊地从客厅抽屉里翻出牛皮纸袋撑开,给我套在嘴上。
“憋会气,先别呼吸。”
过了好一会,我渐渐平复下来,纸袋早已被泪水打湿,堂姐递过来一包纸,我胡乱把脸擦干净,没有再掉眼泪,但身体仍旧止不住抽泣似的抽动。
“对不起冉冉,我以后不说了。”
堂姐一把抱住我,我伏在她的肩上,我很想、很想告诉她没关系,不要和我道歉,她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向我道歉。可我完完全全开不了口,我讨厌自己,我恨自己在这种时候总是长久地沉默。
这天晚上,堂姐又一次挨着我睡觉,躺在床上她跟我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以前我周末回家,你总是等二婶睡着了偷偷跑来钻我被窝,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摸到旁边有一团软软的东西,还以为哪里跑来一只猫,吓得我开灯一看,你就那样蜷缩着乖乖地睡在我旁边。”
“我妈说我睡觉不老实,不让我挨着你睡,怕你睡不好,我只能趁她睡了才过去。”
“还有一次,你不知道在哪座山上扯了一堆那种小小的蓝色的像猪草一样的花,等我下晚自习回来,就看到你红着眼睛耷拉着脸,小手就这么举着那一捧乱七八糟的花送给我。二婶说你回来的时候鞋也掉了一只,穿着的那只还裹满了泥,裤子也报废了,被她打了一顿。”
“哈哈,后来我在网上查到那种花叫婆婆纳,可漂亮了,像蓝色的星星一样,我现在都能在路边看到。”
“以前夏天还能一起躺在摇椅上数星星呢,你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最后要把你抱进去,瘦精精的,一摸全是骨头,现在呀,我们冉冉都长成大姑娘了,我也抱不动啦。”
我蛄蛹两下钻进堂姐怀里,她从我脖子下面伸过手揽着我。
“这样抱也可以。”
“睡吧。”
堂姐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缓缓闭上眼。
半夜,不知怎么一下就醒了,没有任何征兆,很清醒。我翻来覆去,躺在床上瞪大双眼盯着头顶的铃兰花吊灯,思绪渐渐飘向睡前的那番对话。
自从我不再和他们交流后,冉勇曾放话说我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不会再给我一分钱供我上学,以此威逼利诱我向他低头道歉。我没理解我有什么好需要道歉的,是为东亚原生家庭的每一个不幸小孩对罪魁祸首长期以来的施暴采取甚至都没有动手动嘴反抗的冷处理道歉吗?
万幸我有堂姐,高中后两年的学费是她出的,看病的钱也是她支付的。大学学费还好有国家生源地贷款,生活费是我自己寒暑假兼职存下来的,堂姐每个月都会给我钱但我一一拒绝。在我的心里有本账,我只盼望以后能多挣一些钱还给她。
自己兼职过后才知道,冉勇在我身上花的那点钱,不过是他微薄工资里最少最少的一部分。他只需要抽出不足十分之一,就能以一个恩赐者的身份居高临下支配另一个没有任何权利、对世界没有任何认知的小孩的一切,毫无成本可言的养育和他自己造成的一切不幸成了压在我身上重重的枷锁。
没能等到我的低头,他也没想到断绝这点所谓的‘经济来源’,我居然能更好的养育自己,不过这当然离不开堂姐。于是乎,他开始慌了,害怕以后我稍微有点出息不给他养老,便频频跟堂姐暗示,这些我都知道。
他对堂姐的好没得话说,赔偿金和遗产一分没动全留给堂姐,这些年养育她的钱全出自冉勇的劳动,吃穿没一点少的,连我穿的也是给她买了剩下的,温言细语的关心和电话的叮嘱是定期的。他对堂姐的心疼,嘴上从来没提过,处处行动倒无一不体现着,别说动手,连大着声说话都没有过。
堂姐感恩知遇,承诺会给二老养老送终,并且试着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偷听墙角是可耻,但门说不定也是故意没关,我理解堂姐,站在她的角度,她没有经受过我这样的对待,她觉得我可怜但也会认为血浓于水,迟早能体谅他们罢了。
小时候总是想不明白,甚至有时候会恨堂姐,是不是她偷走了那些宠爱。但她的温柔和呵护让我更爱她,像爱自己的姐姐一样爱她。现在我终于有点理解,冉勇本来就是那么一个人,堂姐本就懂事,又失去双亲,她的爸爸在平日里也像哥哥一样照顾、帮助冉勇,他对堂姐像瓷娃娃一样,生怕给她打碎了。我妈软弱,凡事只想把自己摘干净,她很懂示弱和逃避冲突,冉勇那些糟糕的脾气和骨子里的暴力自然只能撒在我身上,深深依附他们的我成了各种情绪宣泄的唯一的出口。
我没有更多抗议的方式,也没有能力,更不屑于改变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那个糟糕的家。
无论以后冉勇变得多么慈爱,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忏悔,也从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发现我不再需要依附他就可以独自生活,意识到这一点后,从变本加厉的控制、恐吓、卖惨,到现在所谓的低头,皆是因为他老了,需要唤醒所谓的亲情。
我永远不会原谅,我毫无资格替年幼的我原谅。
天花板吊顶上的铃兰花一年四季都开着,不会因为季节更迭开的更灿烂,好在也绝不会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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