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摇曳,人影攒动。
商亦卿被隶亭宴牵着手,在热闹的街市间穿行。人间的繁华与清都的不一样,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沿路的小摊吸引走。
隶亭宴不知什么时候买了根糖葫芦,递到她跟前,道:“吃么?”
商亦卿接过,好奇地咬了一口,糖衣碎开,丝丝缕缕的甜意顺着舌尖蔓延。
她看向隶亭宴,街景的华光流转在眼眸之中,人来人往,在他身后模糊成一团又一团影子,只有他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她的呼吸不由得放缓,视线凝在他的脸上,不再将他当成一个高高在上的道尊,而是与她同行的普通人,认认真真地将他打量一番。
其实他单从长相来看,与传闻中杀伐果决、冷漠无情的那位元虚道尊并不相似。因他修炼的速度很快,他的样貌停留在十八、九岁时的样子,眉眼间属于少年人的稚气虽脱去了,但仍留有一丝恣意的傲然。眼尾微微上挑,垂眼看人时会自然地带上一丝冷意。
可除了最初在雨中碰上他时,她似乎从来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冷沉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他只要对上自己,就会摆出一张和善的笑脸。
为什么总要对她笑呢……
怪不得自己越来越不怕他了,她所认识的隶亭宴根本就不吓人嘛。只是,等自己的目的彻底暴露,他会愤怒还是……
算了,后面的事后面再愁。
她弯起眉眼,举起另一只手里的糖画,问:“你要咬一口吗?”
他低笑了一声:“嗯?这算投桃报李么?我咬一口,这可就没了。”
“那就全部吃完。”说着,她将糖画塞给他,拉起他的手往四周转去。
隶亭宴望着身前的人,木槿紫缎流苏长裙裙摆随着她迈步的动作旋起,似层层叠叠的水波荡开。
他跟上她,融进人群的热闹繁华间,将手中的糖画咬下一口含在口中。
他不喜欢甜腻的糖味,但不否认,甜腻的事物确实会令人感到愉悦。
两人路过一处摆满祈愿灯的摊子时,商亦卿被他拉住。
她不解地看向他:“怎么了?”
“入乡随俗,我们也放一盏灯,如何?”
隶亭宴挑了两盏灯,付好钱,将其中一盏递给她,又拿起一支笔,示意她写下自己的心愿。
商亦卿执起笔,看着这盏灯发呆了一会儿,才往一个角落躲着他偷偷地写起来。
隶亭宴见她躲着自己,先是笑了一声,转头盯着眼前的灯迟迟没有落笔,出神了许久。
久到商亦卿已经将她的那盏写完,故作神秘地跑到老远处放飞,他才在这不长的间隙中,写完那几个字。
他一只手提着这盏灯,往她那边走去,娴熟地拉起她的手,眼底映着远远飞上天穹的那数千盏孔明灯。
昏黄柔和的光在他眼眸跳跃,似燃起黑沉深邃的海,将他掩在心下的话语牵动出口:“我有句话想对你……”
四处声音嘈杂,她又没将注意放在他的身上,此时见自己的灯飞得又高又远,情不自禁地拉起他激动地道:“隶亭宴,你看你看!那一盏是我的!是不是飞得很高?”
他咽下方才的那句话,温柔地回道:“嗯,很高。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其实今日带她来看灯节,是为了坦明心意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她解毒后熟睡的三日里,他便去问了穆奚云该怎么对待与她的事。
穆奚云是罗浮现任掌门,是大师姐门下的大弟子,也是他认识的人中行事最为妥帖稳当之人。
谁料那日,传影水镜之中,穆奚云迟迟没有回过神,也没给什么建议,只托身在快雪城的宁执微不知从哪搜罗来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书册。
甚至美其名曰道:“小师叔学起什么来都快,这等情感难题自然也是不在话下,还请小师叔自行领悟,奚云就不献丑了。”
这些书册虽多且杂,但他一目十行,一日的功夫便翻完了。书上内容大多华而不实,没什么参考价值,但有一句话说得对,有些事就讲究速战速决,既然动心了就该大胆说出口。
他深有同感,不觉得自己要藏着掖着,又碰上这人间的上元灯节,绞尽脑汁想出今日的出游计划,却没想到她压根不记得那晚的事情。
其实不管记不记得,她对自己都没有那种心思罢,隶亭宴难得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懊恼。
说来也是,不过几日的相处就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吗?
若是说这不过是一时冲动,他又该如何自处?可他不觉得自己心底滋生的情愫是所谓的冲动莽撞。
修者大多七情浅淡,活得时间越长,对情的认知也会变得迟钝。
但……也许他与她的相遇本就是书写在天命之中的必然,在不经意间,那名为缘分的红线圈住了他。
一眼交错,便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若是说伞下的那一眼,不过是冲动,其间窜起的焰火时时刻刻牵动着自己,让自己处于一种虚妄的动情之中。
那在余温暂歇的此时此刻,他凝望着她的面容,感受与她掌心相触的悸动。
意外、不可控、激烈的欲念沉进深海,平静、稳定、纯粹的欣悦笼罩着他,颤动从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一点一点,蓄起的余颤又鼓动着胸腔。
他在冷静克制地拆解着自己的心,却又似乎从拆开的每一部分都能窥见她的身影。
那不是细碎的片段,也不在不起眼的角落,而是整个的全部。
仿佛只要眼中望着她,便望见了无边的风月与山川,在澄澄的月天之下,揉碎了寒风与细雪,甘愿沉醉于朦胧大梦间。
“你写了什么?”商亦卿仰头看他,想要探头过来看一眼。
隶亭宴淡淡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可就不灵了,不能偷看。”
“行吧——”她收回目光,“反正我写的,也没给你看。”
隶亭宴手中的灯盏脱离手心,向远天飘去,去赴那场恢宏的千灯浮世之景。
在那盏灯上,写着这么一行字:
惟愿与卿共长生。
惊蛰启鸣,孤身难捱,幸于万人中相逢,贪生一念,执子之手,惟愿与卿共长生。
放完灯,商亦卿又去吃了一小碗酒酿圆子,神情放松,拉着人沿着河道去看河上的花灯。
她一脚踩着石墩,一脚迈开,向下一块石墩跳去,就这样蹦蹦跳跳走了一阵。
隶亭宴便迁就着她的速度,一手护在她身侧,防止她掉下来,慢慢地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人影稀疏,热热闹闹的叫喊从他们耳畔退去,商亦卿忽地停下,站定在原处。
他抬头看她,微微张开双臂,问她:“打算回去了?”
她碰不了酒,一点点就会醉,现在酒劲上来,她的脑袋晕乎乎的。
商亦卿眯起眼仔细辨认着眼前的人,又眨眨眼,迷糊地开口:“隶亭宴?”
隶亭宴也察觉到她神情有些不对劲:“你……”
话语还未出口,她就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商亦卿将头埋在他的肩窝,舒服地蹭了蹭。
他的动作一时僵住,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只道:“我背你回去。”
她趴在他的背上,安静下来,只在嘴里低声嘟囔:“好吃……再吃一口……再给我吃一口……”
他慢慢走着,时不时回她一句,哄着她安心睡着。
不远处的酒楼上,一人视线牢牢锁在两人身上,同一旁的人低语:“果然有一半神魂在那只小妖身上……一贯独来独往的小师叔倒是痴情得很,舍得花如此大的力气。”
“隶亭宴就算重伤,也难缠得很,本来说近几日都没有他的踪迹还以为他已然回十四洲了,没想到他却堂而皇之出现在我们眼前。”
卓逸尘眯起眼:“欸,小师叔伤成这样可算百年难得一遇,不论是何原因,你打算放过如此好的机会吗?”
“……”
“我也很想见一见,这罗浮第一人断枪折脊的模样,哈哈,小师叔啊小师叔,越是强大的人越是不该暴露弱点。”卓逸尘拿着掌中已然熄灭的灯,“惟愿与卿共长生……看在师尊的面子上,要不送小师叔与那只小妖共赴黄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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隶亭宴将人背回来的那时,院中的弟子大多权当没看见小师叔脸上收都收不住的笑意,心中皆暗自叹了声果真如此。
听闻掌门已经在宗门准备怎么向仙盟和其余四大宗门解释罗浮要多一位出身妖荒的道尊夫人了,宗门内部对此接受良好,就怕其余仙宗有人想不开要说上些什么闲话。
小师叔对一般人没什么脾气,他虽独来独往,性子冷淡了点,但平日见到也会客气礼貌一下,不会刁难人,行事作风能称得上一句有迹可循,但唯独一点必须注意,触怒小师叔的人基本没有好下场。
两百年前,师祖还在,小师叔随师祖前往水清天赴宴,有人说小师叔来路不明,可劲往师祖身上泼脏水。小师叔虽没有当场发作,但过了一甲子后的某天,便听到小师叔将此人掀翻下水,驱使太玄引用雷劈他的小道消息。
小师叔睚眦必报的传言也是那时传出来的。
此消息是真是假尚无定论,但太玄引拿雷劈人的习惯他们一众弟子都是知道的。
前几日,那个什么叫宋息羽的散修不就被劈成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吗?
谁也摸不准这有了心上人的小师叔会是什么个性子,只要不出什么问题,小师叔喜欢谁,他们完全没有意见!
隶亭宴此刻还不知晓穆奚云已然将他的事抖了个彻底,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中,就差卓逸尘彻底放下戒心,主动现身了。
他拿起被太玄“截”回来的灯,垂下眼帘,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字——
“希望我能平平安安再活五百年!有数不清的灵石花,每天躺在院子里快快乐乐地偷懒!运气再好上那么一点点!修为的话,能有就有,无所谓了!最后一个,希望隶亭宴就算没有石头也能修为大涨,早日飞升!还有……”
“有”字的最后一笔晕开,约莫是停在这等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写。
后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转头将视线落到熟睡的侧脸上,轻轻叹出一口气。
不是说过要狠心一些么,怎么还没做出什么坏事就已经在道歉了呢……
要不直接送给她好了,省得她为此伤神费力。
可她分明怕自己怕得要死,拿到东西后,会毫无留恋地离开吧?
隶亭宴仿佛一个半大的孩子般纠结许久,最终想起他连她的名字都不清楚,心底无端升起一丝闷气。
除非她开口要,不然他绝不会白白拱手奉上的。
他将这盏灯收好,低声喃喃:“这句道歉我听到了,所以……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心甘情愿地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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