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亦卿往外走去,停在院中的一棵树下,她站在树荫之中,望着虚成峰熟悉的景色发呆。
或许一直停留在此地,便不再需要去考虑与担忧外界的烦恼了。
她伸出手,用掌心去盛那细碎的光斑,眼中聚起柔和的笑意。
自己的过去如何、未来如何,都不会改变她此刻是商亦卿的这个事实。
她只要坦坦荡荡地去面对那空白之后的注解,问心无愧便好。
至少这一切都并非是她自欺欺人,也有一个人是如此相信的,不是么?
就像一个迷失在黑夜里的旅人,在某一刻望见了指引方向的星月,心底柔软的一角陷下去,涌进大片大片温暖的光。
隶亭宴在屋内郁闷许久,功法典籍全都看不进去,他便收拾好自己衣着,鼓起勇气寻了过来。
日头西斜,霞金漫天,商亦卿在黄昏的余晖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似有所感地回身,抬头向后望去,在视线触及来人的一瞬间,脸上自然而然扬起笑。
万千道霞光在她身后铺开,穿过她透明的身躯落到他眼中,隶亭宴一时怔愣,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
几步的距离,她走过来的动作也很平常,可他却听见自己无法抑制的心跳在胸腔鼓动,一阵比一阵快,连指尖也在发颤。
商亦卿走近来,目光凝在显得呆滞的人身上,笑着唤了声:“隶亭宴。”
他回过神,无措地眨了眨眼:“嗯?”
“隶亭宴。”她又轻声唤了一下。
隶亭宴感到些紧张,不解地问:“怎、怎么了?你还在生气么?”
“哦……”商亦卿思忖片刻,而后缓缓道,“这件事还没有解决,但暂时消气了。”
“真的?”
她点了点头,这事又不是他做的,方才也只是一时兴起想逗逗他。
隶亭宴松了口气,转而问:“卿卿,明日起我便要同师姐师兄们外出历练,你能随我一道前去么?”
“我跟你去做什么?这里是你的记忆,我帮不上什么忙的。而且我在这里,总是会莫名打不起精神。”
“可我想陪着你,你若是睡着了,我会将你背回来的。”
商亦卿沉默一瞬,果断道:“……我不需要你陪。”
“我需要。跟我一起去看看……看看你不曾知晓的、属于隶亭宴的过去,好不好?”隶亭宴眨眼看她,理直气壮地道。
商亦卿有些动摇,但还是坚决地摇头:“不好。”
这由隶亭宴的记忆构筑而成的心境空间,复现的也是他的过去。
一个从未出现于过去的人介入进来,轻则发生如“太玄引长篇大论的吐槽”,重则便可能使这个空间直接崩溃。
而心境空间崩塌,有很大可能重创隶亭宴的神魂。
她还是乖乖留在虚成峰睡觉,什么都不做,躺平等这几百年的记忆过去,重回现世。
然而,第二日。
商亦卿望着不远处正耐心介绍着此回试炼任务的罗浮不知名长老,没好气地瞪了眼隶亭宴。
他们两人周围立了道不大的结界,据他所说,是为了防止他体内溢出的力量伤到同门,才特意支起的屏障。
可他却在出门时,将她拽了进来。
或许是一连睡了好几年,商亦卿昨日毫无睡意,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晚,第二日哪怕装睡也依旧被他拖了起来。
因着这道结界,隶亭宴站在队伍末尾,和一众人隔开。对上她满是愠色的眼神,他朝她温和笑了笑,旋即便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面上一派正经。
商亦卿本觉着这结界十分碍事,忽然想起昨日玉清尊者和他说的那几番话,猛地意识到周围的人对这道结界并未有什么意见,仿佛习以为常。
这么说来,隶亭宴他来罗浮的这几年是不是总一个人待着?
她望着他的侧脸,眨了眨眼,鬼使神差般伸手以手背碰了碰他的。
隶亭宴意外地偏头看过来,眼神不解地看向她,似乎在问“怎么了么”。
她没回话,只继续手上的小动作,指尖擦过他的手心,手腕交叠,缓缓握住了他的手,朝他淡淡一笑。
手指相扣的那一刹那,隶亭宴平稳的呼吸一下乱了,极力保持着自己的冷静,可耳廓的绯色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隶亭宴不自然地移开眼,试图将注意力放到试炼任务之上,却更加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不给她收回去的机会。
眼底的笑似乎怎么都压不住。
此回试炼任务在一处秘境,秘境是某位大能留下的,并没有商亦卿想象中的那般危险重重,又是大师姐穆欢宁带队,她同众人配合良好,来到最后一关时,没有一人受伤。
忙活整整半月,完成任务的一众弟子便商量着去附近的吟墨城休憩一日再返回罗浮。
穆欢宁瞧着众人的一身疲态,大家又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好不容易下山一回,吟墨城没什么危险,料是不会出什么意外,便同意了。
他们用完晚膳,便在一处客栈歇下。
商亦卿跟在隶亭宴身后,感慨了句:“你的师姐师兄们人都蛮好的,等你能够控制体内的力量,就不需要这道结界了。”
现如今罗浮的掌门穆奚云便是穆欢宁的弟子,不愧是师徒,给人感觉都是一贯的大方和善。
隶亭宴闻言,笑起来,下意识应了一声:“嗯。”
“欸,你又要坐榻上打坐一晚?”她看着他收拾矮榻的动作,随后拍了拍空着的半边,“你还是和我一起睡床吧?”
他看向她,愣了一下,缓缓道:“……这于礼不合。”
“又不做什么,将太玄引搁在中间,我肯定不会滚过来。顾忌什么?你对我失礼的做法还少么?”她漫不经心道。
听到她的这句话,隶亭宴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赧然:“那、那又不是我做的……”
几百年前的隶亭宴是不是太容易害羞了?以后的他对把她搂搂抱抱、随便按住亲两口的这类事可谓是做得相当得心应手。
但看他红透了的耳垂,她无辜地眨眨眼,还是不逗他了。
“那好吧,我先——”
商亦卿的话语淹没在一声“轰隆”巨响中。
他感应到什么气息,对她道:“你留在这里,保护好自己。”
紧接着,隶亭宴便唤出太玄引,破开房门跃了出去。
商亦卿在最开始的慌乱中反应过来,她一个魂体能有什么危险?
这般想着,她便快速地飘了出去,看清楚了此刻的情况,正想飘下楼,结果又撞上了一堵结界墙!
楼下有一气焰嚣张的人挟持着一位弟子,与穆欢宁几人对峙着。
客栈内的人听到声响大多都跑了出去,或是留在房内,楼下的桌椅被灵力震碎,掌柜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穆欢宁冷声道:“我等与阁下无冤无仇,今日此举可是准备与罗浮为敌?”
“哈哈哈,小娃娃,老夫今日既然敢动手,便是不惧罗浮的威名。但我也不屑与你们这些孩子动手,交出他,老夫可放你们一马。”那人一边指了指隶亭宴,一边掐住那名弟子将他高高举起。
“可笑!你若伤了罗浮弟子,当真以为能从我们手里平平安安离开么?”穆欢宁与慕初尘对视一眼,正欲动手,却被隶亭宴拦了下来。
见状,慕初尘将穆欢宁拉下,朝隶亭宴点了点头。
隶亭宴向前迈出一步,嗤笑一声,眼底毫无温度,慢条斯理道:“阁下既然是冲着我来的,为何不敢直接找上我?是自知实力不够,便行此等令人不耻的无聊手段?”
“令人不耻?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常年龟缩在罗浮,不敢迈出一步,怎有胆量大放厥词?老夫今日便要替天行道,除去你这个祸患!”
“说这么多,最后还是冲着神器来的——”隶亭宴顿了顿,“阁下既然如此关注我的事,料想是明白我去到罗浮前的那半年,日复一日都在做些什么吧?”
那人眼中划过一丝忌惮,却又很快镇定下来,不欲再多废话,抬手将剑刃抵在被擒住的弟子脖颈处,开口讥讽道:“听见了么?这便是冠冕堂皇的玉清尊者顶着一众压力收入门下的弟子,对自己手上的杀业非但不反省,竟然还以为傲,毫无悲悯之心……此等孽子,若不早日除尽,待他日后长成,天下恐有大乱!”
“怕什么?我不动手。”隶亭宴轻笑一声,将太玄引扔在地上,“杀我,你还有由头可以解释,杀了他,你便是伤及无辜,别说罗浮,仙盟也不会放过你。不如拿我换他?”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那人走过去。
穆欢宁见状,想去阻止他,喊道:“小师弟……”
慕初尘大概看出什么,拉住她,淡道:“我倒是觉得小师弟此举不错,冤有头债有主,既然这位……呃不认识的小喽啰想要的是神器,那便同小师弟分出个生死,连累其余师弟师妹可不行。”
在那人迟疑的片刻,隶亭宴已然卸去周身护体灵力,赤手空拳地走近。
他先是查探了下瑟瑟发抖的那名弟子的情况,放下心来,而后才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人。
那人看着这笑直发怵,可一旁丢在地上的银枪毫无动作,只消眨眼的功夫,他便能控制住这小子。他一时心动,精神难免松懈下来。
正当那人准备抬手去抓隶亭宴时,隶亭宴不躲不避,一手握上锋利的剑刃,一掌击在那人的胸口,趁他松手的刹那抓住那名弟子的衣袍,将人丢去远处的地上。
与此同时,太玄引在原地一闪,转眼便落入隶亭宴手中。
他抬手提枪,猛地一贯,那人护体灵力应声碎裂,鲜血四溅。血色模糊了他眼前的视线,隶亭宴眼底划过一丝不耐烦与厌恶,但又很快被冷静所取代。
那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先咽了气。
穆欢宁慢半拍地说了句:“小师弟,留他半条命,带回宗门候——”
慕初尘挑了挑眉,笑道:“晚了,死透了。”
“算了算了,死有余辜。”穆欢宁叹了口气。
少年面无表情地将枪拔起来,想起被他丢开的师兄,快步走过去,朝他伸手:“抱歉,情急之下,手上的力道……”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望见这位师兄眼中的恐惧与忌惮,有些怔愣。
那位师兄神情惶恐地低下头,自己动作迅速地爬起来,尽可能平静道:“多、多谢小师弟。”
没等隶亭宴说什么,他便急匆匆地绕过一圈,走去众人那边。
隶亭宴微微抬眼,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僵硬地收回。
他长呼一口气,隔着桌椅的碎屑静静看着讨论开来的一众人,眼底有什么明明灭灭。
穆欢宁确认好没有无辜百姓受伤,吩咐几名弟子收拾残局,又拿出一袋灵石赔给掌柜,便叫所有人整理好东西,准备回山。
隶亭宴简单拭去枪刃上的血,转身上楼去拿东西,对上商亦卿控诉的眼神,声音很低,有些任性道:“不要说,不想听。”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又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人在心境空间也要给她下禁言咒?
怎么养成的习惯?
可看他那难过的样子,她的怒气一下子就被浇灭了,特殊情况,勉强迁就一下他。
因着不愉快的小插曲,回山途中,原本和和气气的一队人突然沉默开来,穆欢宁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看向一身血的隶亭宴,问:“小师弟你要不换身干净的衣裳……”
隶亭宴淡道:“师姐不必担心我,赶路要紧。”
“呃……”
她又转去问慕初尘:“二师弟,此人的身份有头绪么?”
“头绪?”慕初尘漫不经心道,“这么点线索,谁知道呢。”
“你这……”
穆欢宁放弃挣扎,沉默好,安静有序。
等回到罗浮,众人将此事上报给长老,要求彻查此事。
此番外出试炼不是秘密,但其中有谁却是保密的,外头大部分人都没见过隶亭宴,怎么可能会盯上他们?
也就是说,罗浮之中有人与外人勾结,试图暗害同门。
玉清了解此事后,特意将隶亭宴留下,嘱咐了几句话,让他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平常心看待。
隶亭宴应了声好,接着道:“有一事想拜托师尊,不知可否?”
“何事?”玉清有些担忧地看向他。
便听见他语气坚决道:“弟子往后不愿与诸位师姐师兄一同试炼,师尊不必再将弟子安排进去了。”
商亦卿站在一旁,垂头听着,可这分明是他头一回和众人出去,就成最后一次了么?
其实这些弟子之所以害怕,只不过是年纪尚轻,没太见过血,穆欢宁和慕初尘就表现得很平常。
再试试说不定——
可再试试的结果也有被再伤一次的可能……
商亦卿抿了抿唇,整个人笼罩在压抑的氛围之中,似乎被难过的情绪浸染,开始垂头丧气起来。
不知不觉,她已经跟在隶亭宴身后飘回了虚成峰。
她连忙拽住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让他解开禁言咒。
隶亭宴眼底带了些歉意,道:“其实离开客栈之后,我就替你解开了。抱歉,我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什么?!”商亦卿意外道,发觉自己居然真的可以说话了。
她轻哼了声,脸色不悦地盯着他,将他拉去榻上,按住他坐下,拿过一旁干净的帕子,胡乱往他脸上抹,沉声道:“脏死了,为什么不擦?衣服也要换掉。还有手!快伸出来!”
他抬手扯下糊在脸上的布帛,不解地看向她:“什么手?”
“不是伤到了?受伤了都不好好包扎!”
“手上的伤早就好了。”隶亭宴将手摊开,“你自己看。”
商亦卿将他的手拽到眼前,擦掉掌心的血迹,没能看见刀刃留下的一丝痕迹,喃喃:“你的伤好得这么快?”
“我天生便有极强的自愈能力,伤口都不会留疤的。”
她想起什么,皱起眉盯着他:“……果然,就是在装可怜。”
“我哪有装可怜?我……”隶亭宴硬生生顿住,他似乎是跟她说过一两句博同情的话。
“欸。”商亦卿叹了口气,“谁说好了?分明豁开一道大口子,还在淌血……”
隶亭宴闻言,连忙给自己施了个净尘咒,顺带换了件干净的衣裳,道:“那不是我的血,没有伤,你不用如此担心。”
“我说的是这里。”她点了点他的心口。
“……”
隶亭宴愣了一下,像是被她轻柔的动作戳开伪装,露出里头的伤口。眼底漫着朦朦胧胧的光,他垂下眼,低声问:“你不怕我么?”
“怕啊。你比我厉害那么多,随手就能捏死我,我胆子可小了,肯定怕啊。”商亦卿点了点头,认真地道。
隶亭宴皱起眉,嘴角拉直,埋怨道:“这时候,你都不哄哄我么?”
“虽说有些怕,但我喜欢你啊——”她眨眨眼,一时愣住,居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有些赧然地止住话头。
“喜欢?”隶亭宴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中回神,急忙拉住她,轻声道,“我听见了……一清二楚,你可不能收回这句话。”
“我、我又没想否认……”
商亦卿对上他的视线,凝望片刻,随后双手执起他的手,将他的手心贴在脸侧,弯起眉眼轻轻蹭了下,笑道:“因为喜欢,哪怕害怕,也还是会想要靠近。所以,要快些好起来,我会陪着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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