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阳光正好，头发斑白的老人坐在藤椅上，微笑着环视一圈围坐身侧的孩子们，目光炯炯有神。

这群孩子高矮胖瘦不一，年长的已然是个小大人，年幼的仅有三、四岁。最小的妹妹直接斜坐在老人的腿上，身体靠在结实的臂弯，手上摆弄着刚摘的蔷薇花。

老人将女孩向上搂了搂，让她坐得更舒服些，而后缓缓开口问道：

“大家知道，旧人类时代，是怎么结束的吗？”

孩子们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老人的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神色，“百年前的旧人类，他们在几千年间是陆地与海洋的主宰，却在短短数十年损失几乎全部人口，只有几千精英保留下来。”

“发生什么了？”一个性急的小男孩忍不住问。

“一只‘海葵’从深海爬上了陆地。”他在空中点了几下，凭空出现了一个立体投影，菊花般张牙舞爪的暗紫色生物呈现在大家面前，依靠底盘触手缓慢移动着，是一只形态陌生的海葵。孩子们纷纷伸着脖子俯身去看。

“最早，它被命名为‘陆海葵’，那时候，它只是携带了剧毒的低等生物，除了沿海的居民，很少有人关注它。直到它悄悄用了五年，完成了第一次进化，第一次，就消灭了沿海城市百分之一的人口。”

小女孩似乎无法理解这对一个城市是多可怕的灾难，但也不由得板起小脸，静静听老人的讲述。

“第一次大规模中毒事件时，旧人类认真研究了它。发现它是由无数极微小的个体搭建起来的，就像珊瑚虫，却比珊瑚虫小得多。它们能集体行动，也能附着在飞禽走兽身上、停留在草木砖瓦，最终进入人类的身体，极速繁殖，侵占每一根血管，最后杀死宿主。而后，它有了新名字‘陆鲺’”

投影随着老人的话语变换着形态，或是实体录像，或是抽象图解。

画面一转，是旧人类居住的城市。

畸形的触手爬上大厦的玻璃，成片的陆鲺渗入居民楼的外墙，街道几乎失去了可以落脚的地方。医院失守，皮肤溃烂的感染者拥挤在病房，或是倒在家中、倒在街边，幸存的人类全副武装，拖家带口往城市外迁移……

小女孩害怕地缩了缩身子，老人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继续讲道：

“旧人类用对抗病毒、毒素、细菌的办法对付它，但完全没有进展，而它已经完成了第二轮进化，然后是第三轮，愈来愈快，甚至产生了智慧。”

他调出了一些照片，是一些鸟兽，毛发却一块块脱落，生出海葵样的细肉，紫色的短触手密密麻麻，看得人直犯恶心。

“我们猜测，它们寄生在其它物种身上时，会学习它们的生存技巧，通过特殊的生物信号传递，聚集到母体整合信息完成进化。”

“旧人类退缩了，他们选择放弃大部分同伴与城市，挑选出最可能延续人类文明的几万精英，搬进了密不透风的高塔，开启了新纪元。”

“爷爷，他们打败陆鲺了吗？”女孩怯怯地指向树冠上的小麻雀，“万一那只鸟身上也有……”

老人摇摇头，笑道：“小杏不用担心，那些都是机器，不会把那些东西带进来的。”

“而且，我们已经有专门对付它的药，新人类已经不怕陆鲺了。”

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主人，午饭准备好了。”是机器人管家。

老人轻轻将女孩放下来，身旁两个年纪稍大的女孩迅速来到他身边，搀扶他起身往屋里走。他招呼着大家：“我们先吃饭，下次接着讲。迎春，扶我上楼换身衣服。”

迎春应着，挽着他的手臂上了楼，径直穿过走廊，来到爷爷的卧室。刚关上房门，转头看见长子也跟了上来，在转角探头向走廊这边望，笑盈盈对上她的视线。

“瑶光，你又什么活都不干。”迎春气鼓鼓的，皱着眉头。

瑶光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隔着三两步的距离抛给她：“我这不是来了。”少年摸了摸脖子，手指穿过微长的发尾，“一会儿我扶爷爷下楼，你去楼下监督他们洗手。”

说着，便灵活侧身，绕过矮一头的妹妹，在爷爷房门上笃笃扣了两下，便开了条缝钻进去，不忘隔着门缝朝迎春使眼色，无声地做口型“快去快去”。

重新关上门时，爷爷已经将毛衣换成了素色唐装，定定看着这个半大小子，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爷爷。”瑶光收起笑容，站直了身体，深深呼吸几次，开口问道，“我的手，是陆鲺感染的吗？”

少年撸起左手的袖子，顺着手肘往下，找到与肤色完全一致的手套边缘，缓缓脱下，露出掩藏的肢体。

整条小臂像被泼上了紫色的颜料，着色不均，斑斑驳驳，越往下颜色越深，指尖已经紫到发黑。往上，紫色仍在延展，显现出血管的走向，停留在臂弯。

瑶光在看到今天的那几张照片时，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或许病情恶化下去，用不了几年，自己光滑的手臂上会爆出密密麻麻的触手。

最早的记忆里，左手就已经泛着不寻常的青紫，随着年岁渐长，异变的区域越来越大，成为如今这可怖的模样。

瑶光的病只有爷爷知道，爷爷定制了手套，告诫少年不能在其他任何人面前脱下它，也不能用那只手触碰任何东西，每天必须私下来爷爷房间吃药，这对瑶光来说，已然成为了习惯。

瑶光记得仅有一次，年纪很小的时候，与迎春一起赢了游戏，迎春兴奋地向怀里扑，紧紧抱住自己的腰。

突然，前所未有的紧张涌上来，呼吸急促，仿佛有一把火从胸膛一路烧到头顶，又不知为何无比开心，比赢了游戏还开心。少年从没与人有过肢体接触，不知道拥抱竟是这种感觉，双手不自主地抱回去，轻轻搭上她的背。

爷爷看见了，当即单独带走瑶光，那副一向和蔼的面庞在关门的瞬间变得狰狞，刀尖般的目光从上方刺下，低吼着警告他不许碰任何人。瑶光从未见过爷爷如此生气的样子，一下子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呆愣愣地点头。

走出房间后，爷爷又和蔼地招呼孩子们做游戏，一如往常，瑶光却丢了魂似的，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

这样想来，从前的一切也都合理了。如果触碰会让妹妹也变成这般模样，瑶光绝对原谅不了自己。

“我也会变成怪物吗？”

少年看着自己的手臂，仿佛看到了无数肉海葵在皮肤下爬行，冒出了想要一刀砍去它的念头，不住颤抖。

爷爷摇摇头，道：“不会的，只要用了特效药，你的手就能治好。”

瑶光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您能弄到吗？”

“药物都是统一分配的，最好的药控制在军部手上。”爷爷看着少年的眼神又暗下去，又接着说，“不过，我有人脉带你去军队。”

“军队？”瑶光思索着，自己一个没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人，能去那里做什么，“可我……”

爷爷不等少年考虑，直接安排道：“今天晚上就来接你，午饭后收拾好行李。”

“知道了，爷爷。”

“还有，你那只手套小了，来，换这个新的。今天就不吃药了。”爷爷从柜子拿出一只匣子，放在桌子上，用指节敲了敲。

瑶光打开一看，这次的竟有上一个手套的两倍长，能把一整根手臂完全包裹。

少年抿着嘴，不知应该感到喜悦还是忧愁。

“你抱怨也没用。”

楼下，弟弟妹妹们在圆桌前坐了许久，楼上的两人一点动静都没有，等得小杏肚子咕咕叫，嘟囔着好饿好饿。

旁边的哥哥逗她说：“你把最大的一朵花摘了，爷爷躲在房间里生闷气呢。”

“哼，不可能！那是爷爷抱着我摘的，爷爷说想要哪朵就摘哪朵。”

“那这就是你没眼力见儿，你知道爷爷最喜欢花了，还去摘那朵最大的。”

两个孩子伴着嘴，迎春叹了口气，楼上突然传来瑶光的声音：“迎春，来扶爷爷下楼。”

“不是说好你来吗？”迎春大声回道。

“你来！爷爷就喜欢你扶！”

今天这顿午饭吃得格外晚，大家都饿了，狼吞虎咽往嘴里送菜，只有爷爷和几个大孩子依旧慢条斯理。

等爷爷吃完离座，小朋友们一涌而散，又跑去院子玩，大朋友们或午睡或读书，也都离开了，只剩机器人管家来回移动着收拾餐桌，顺便提醒瑶光今日营养摄入不足。

“小慧，景天在做什么？”

机器人答道：“景天先生在阅览室看生物书。”

“小慧，小杏心情怎么样？”

“小杏小姐当前的心情为：快乐60%，紧张35%，恐惧5%。”

大概在玩躲猫猫，瑶光想着。

“小慧，评估我的健康情况。”

机器人运行了几秒，开口道：

“瑶光先生，您的身体非常健康，请问您需要检测报告单吗？”

瑶光沉默地盯着机器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让它继续工作，自己则径直去了阅览室。

推开门，十五岁的弟弟正在翻阅纸质书，完全没发现另一个人的进入。

“嗨。”瑶光在景天耳边打了个招呼。

景天吓了一跳，差点把桌子掀翻，好在桌子上堆满又厚又重的书，他那细胳膊根本掀不起来。

“哥……”他冷汗都冒了出来，无奈推了推眼镜。

瑶光凑到书前：“看什么呢？”

“我在找陆鲺的资料，但数据库里完全没有记载，所以想从古籍里找找线索。”

“确实……包括那一段旧人类的历史，明明影响那么大，居然从没看到过相关资料。”

“但是这里也都没有记载……”景天喃喃着，迅速翻着书页。

瑶光坐到他身边，侧头看着他又进入了旁若无人的状态，就这样安静呆了一会儿，便悄悄离开了。

少年兜兜转转，与每个孩子都打了照面，或是玩闹或是交谈，最后一人回到空荡荡的卧室。

本想着好好告个别，毕竟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和这群弟弟妹妹一起度过的，这次一去，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回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搞得很伤感，又不是不回来了。

瑶光哼着小曲，回到自己的床边，此时已值傍晚。

好在自己的东西不多，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箱子里除了必备品，还有不少许多鸡零狗碎的东西，一晃便窸窣作响。

正当少年盘点着有无遗漏时，挂在耳上的智脑传来机器人管家的声音：

“瑶光先生，晚饭准备……”

它的声音突然中断，重新说道：

“瑶光先生，有客人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