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般的不安终于化作实质,仿若潇潇冷雨打在蔺知柔的身上。
凉意不断自她背心沁出,梦里带出的不祥沉沉压在她心头,但是她的方寸不能乱。
她扶住婢女棠梨,把她让进门内:“我进屋换身衣裳,你先别急,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棠梨见她临危不乱,顿时找到了主心骨,渐渐止住哭,镇定下来:“昨晚我们娘子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没有待客,饮了两杯酒,早早就寝了。谁知睡到中宵,忽然有五六个凶神恶煞、黑衣黑巾,腰佩弯刀的男人闯进楼中,要让娘子跟他们去府上侍宴。”
“哪有半夜三更找人去侍宴的,阿娘一听就知道是来找茬的,赔着笑与他们解释,哪知当先一人将阿娘猛地推倒在地。有熟客看不过眼过来相劝,哪知那侍卫一刀鞘抽在那客人脸上,半边脸颊登时肿得老高。”
“客人们见这些人蛮横至此,哪里还敢多管闲事,呼啦啦全跑了。那些黑衣侍卫带着人径直闯进后院,拦也拦不住。”
“娘子听到动静,正要披衣起身,房门被人猛力踹开,那几个恶人便将娘子……”
她哽咽了一下:“将娘子拖拽起来,连衣裳也不让她披上,就那么拖着出了院子……阿娘挨了那一脚,又急火攻心,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姊姊们哪里敢阻拦,只能在坊中四处求人,可那些恩客都不愿管……早晨坊门一开,姊姊们去衙门报官,这会儿应该在县衙了。”
蔺知柔点点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涉及权贵的事,报官多半无济于事。何况风尘女子籍在教坊司,地位比一般平民百姓还低一等,官府更不会当回事。
“奴婢想到郎君对我们家娘子向来最照顾的,便想着找郎君出出主意……”小婢女说着说着,又掩面抽泣起来:“郎君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娘子。”
蔺知柔一边听她讲述,一边迅速换上外出的衣裳:“怎么知道是晋王府的人?”
棠梨从袖中取出一块牙牌递给她。
蔺知柔接过一看,染成朱红的象牙牌上刻着金字,是晋王府的出入对牌。
棠梨道:“这是那些黑衣人遗落在地的,大约是我们娘子偷偷从哪个人的腰带上拽脱下来的。”
蔺知柔摇摇头:“不对,那些绝非晋王府的人。”
棠梨诧异地睁圆眼睛:“为什么?”
“他们既然乔装打扮,隐瞒身份,就不该随身带着晋王府的腰牌,”蔺知柔道,“腰牌是故意留下的。”
即便他们没有留下那块画蛇添足的腰牌,蔺知柔也知道,那些人绝非晋王府的侍卫。皇帝召韩渡回京,晋王和贵妃自顾不暇,这时候怎么会去惹是生非,四公主刁蛮任性,却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可除了晋王府,还会有谁呢?”棠梨皱起眉,“我们娘子性子虽然烈,但从不轻易得罪人,只有那回赴晋王府的花宴后,晋王要纳她入府,娘子怎么都不肯,晋王府的人后来又纠缠过几回,除此之外,奴婢实在想不出娘子与谁有仇怨……”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究竟是谁,为什么要与一个苦命女子过不去呢……”
蔺知柔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湿棉花。
她知道是谁,也知道那人为什么这么做,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要对一个身如飘萍的苦命女子下手?因为她。
因为顾双月与她走得近。
此举一石三鸟,一来嫁祸给晋王府,让贵妃一派的处境雪上加霜;二来可以牵连四公主,令她失去圣眷;三来她身为令四公主“因妒生恨”的罪魁祸首,当然也会引得皇帝震怒,仕途就此断送。
若是得计,不但能打击了贵妃一派,还能让柳相一党损兵折将,与之相比,一个苦命女子又算什么?
然而这样的计策真的行得通么?除非所有人都是傻子。
自以为聪明,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又对她怀恨在心,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全长安只有一个人。
令狐湛。
蔺知柔咬紧牙关,用力系紧腰带,然后走向庭中。
她解下系在槐树上的马缰——幸而准备一早离京,她昨日便雇好了车马,正好省下去车马行赁马的功夫。
她牵马出门,翻身上马,对棠梨道:“你回平康坊等消息,我去去就来。”
棠梨追上两步,急道:“郎君去哪里?”
话音未落,蔺知柔一抖缰绳,纵马飞驰而去,片刻便消失在曲巷尽头,烟尘飞扬,遮蔽了晨曦。
蔺知柔身着御史官服,即便策马飞驰也无人阻拦,可这段路仍然漫长得令人绝望。
柳府的乌头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她一勒马缰,枣红马长嘶一声奋起前蹄。
蔺知柔不等马蹄落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
她是柳云卿的得意门生,柳府的阍人自然认识,连名刺都未要,便将她带到中门,叫人奉茶,又道:“郎君这时候还未起,有劳蔺侍御稍待片刻,吃杯茶。”
蔺知柔哪里等得:“某有急事找台长,有劳通禀一声。”
柳府的下人都知道主人对这小徒弟有多看重,若是真误了他的事,恐怕主人反而要怪罪,便即道:“郎君宽坐,仆这就去。”
蔺知柔霍然起身,一撩袍摆:“某与你同去。”
仆役一惊,这位蔺郎君向来最知礼的,如此焦急定是有大事了。
他不敢阻拦,只好把蔺知柔带到柳云卿的院子。
蔺知柔一踏入院门便是一怔,庭中赫然是一株参天的银杏树,回廊阑干下绿竹与兰草郁郁葱葱,乍一看与她在终南山时所住的庭院几乎一模一样。
台阶上晨露未干,两侧生着浅浅的苔痕,也和山中仿佛。
她不是第一次登门拜访,但之前柳云卿都在外院厅事或书斋见她,从未让人带她进过内院。
眼下她顾不上想那么多,在阶下长揖,朗声道:“属下蔺遥求见台长。”
柳云卿睡眠一向浅,稍有动静便会醒来,他却并未立即起身,怔怔地望着帐顶,良久方向屋外道:“稍等。”
蔺知柔听见屋里一阵响动,接着是轻轻的水声,不多时,门扇“吱呀”一声,一身白衣、素簪绾发的柳云卿推门出来。
他神情疲倦而憔悴,因为匆忙,头发绾得有些散乱,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中透着微青,衣袂在晨风中翻飞,更不似尘世中人。
纵然蔺知柔不愿承认,在柳云卿出现的刹那,她纷乱的心绪突然安定下来。
她长揖道:“属下无状,请台长责罚。”
柳云卿蹙了蹙眉:“你该启程了。”
蔺知柔跪下道:“属下想求见长公主,求台长赐书一封。”
“所谓何事?”柳云卿冷冷道。
“属下有一位友人,昨夜被长公主府的侍卫从平康坊带走,一夜未归。属下想求见长公主禀明此事。”
若是她猜得没错,令狐湛谋划这事,长公主一定不知情,否则定会阻止。
令狐湛横行无忌,世上大约只有长公主一人能从他嘴里逼问出顾双月的下落。
长公主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她已经把长公主得罪死了,贸然上门,能不能见到人另说,说不定长公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她灭口了事。
所以她一定要先找柳云卿,由他出面,顾双月才有一线生机。
柳云卿蹙眉凝望她良久,方才沉吟道:“此事我管不了,你亦不该管。”
蔺知柔闻言一怔,随即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上,发出“砰”一声响。
她不觉得痛,只感到凉。
柳云卿心头却跟着一跳,望着她额上的红痕,眉间皱痕更深,仿佛再也抚不平。
他淡淡道:“你该出发了,免得误了程期。”
蔺知柔又重重叩首:“侍卫擅作主张强抢民女,将来事发,难免令长公主殿下蒙羞,请台长三思。”
她的额头上破了皮,血渗出来,她却仿佛觉不出疼,再一次重重地磕下去:“求台长开恩。”
仿佛有一只手攥紧了柳云卿的心脏,他几乎无法呼吸,喉间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陌生:“我若不允呢?”
蔺知柔不说话,只是继续磕头,不紧不慢,一下接着一下。
石阶已经被血染红了,鲜血映着苍苔,格外触目惊心。
“蔺知柔,”柳云卿不由自主地一颤,“你是在要挟为师吗?”
蔺知柔伏在地上:“弟子不敢。只是人命关天,恳请师父开恩。”
柳云卿沉默良久,轻轻叹息:“我说过你不适合当御史。”
蔺知柔心一沉。
“你朋友的命是人命,江寿儿的命呢?钱伯阳的命呢?”
他语声转厉:“你身为御史,明知是冤狱而不能拨乱反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得起头顶的獬豸冠么?”
他顿了顿:“你如此恣意妄为,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没有人能护你一辈子。这次的事就当个教训吧。”
蔺知柔缓缓直起身,唇角慢慢扬起,眼中却无笑意,额上鲜血流淌下来,将她白皙如玉的脸庞染得如修罗般可怖。
她凝望着柳云卿,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她很想问他,明知兰陵长公主草菅人命,役民如畜,你又做了什么?
她总以为柳云卿和她不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分别。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一拜:“多谢台长教诲。属下告退。”
她缓缓站起身,拖着麻木僵硬的双腿退到院外,然后转过身,快步穿过重重高门。
柳云卿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仿佛只要望得够久就能等到她回头。
然而她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门的尽头,柳云卿忽然脱力,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人抽走了。
蔺知柔从阍人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直奔长公主府。
她知道已经无济于事,她也知道傻子才会做无谓的事,但很少有人能做一辈子聪明人,至少她不行。
一人一马穿街过巷,向着长公主府疾驰而去。
行至东市附近,蔺知柔忽然发现行人车马忽然变得稠密起来。
所有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涌去,呼朋引类,奔走相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之色,仿佛有什么精彩的好戏上演。
蔺知柔下了马,拉住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出什么事了?”
孩童看到她额头的血迹吓得退后了一步:“看……看死人呀,永济渠里捞出来个死女人……”
旁边有个中年妇人插嘴道:“官人不知道么?听说还是平康坊的花魁……”
仿佛有人在蔺知柔的后脑勺上重重槌了一下,她的耳边嗡嗡作响。
那妇人还在喋喋不休,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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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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