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甥舅俩只得从命,人家刚救了你一命,又殷勤相邀,再推却就是忘恩负义、不识抬举了。
两人便道:“那便却之不恭了。”说罢去帮手。
白须老僧见风波已定,也来道谢。
甄六娘道:“雨天屋内憋闷,不如就在廊下设酒食,有劳阿师略备。”
老僧道声失陪,从屋内搬出竹床、席垫、茶炉、铜铫子、盘碗等物,打开食盒,将脯腊、鲜果、点心一一摆在竹床上。
几人各自回房将沾满雨水污泥的衣裳脱下,擦洗整理一番,换上干净衣裳。
再回廊下一看,老僧已经煮好了茶汤,竹床上十来个碗碟整整齐齐,烧鹅、鹿脯、野猪鲊、糖蟹、杏酪、樱桃蜜煎……应有尽有。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还有七八个食盒不曾动过。
蔺知柔饿了半日,早已经饥肠辘辘,此时美馔当前,不由食指大动。
正分箸,忽听有人扣门。
老僧前去应门,却是方才那位顶撞节度使公子的白衣士子,大约是见车马离去,便又折返回来投宿。
设席的两位少女毫不介意,邀那士子同饮,士子也从善如流,将行囊放回房间,梳洗更衣完毕,便也入了席。
书生自称姓白,表字稚川,天水人士,族中行二十三,出门游历名山大川,数日前刚到江宁。
当下添上副碗筷,几人围着竹床席地而坐。
老僧揭开酒瓮上的封纸,一股醇香漫溢开来,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花香,赵四郎不由赞叹:“真是好酒!”一边说,一边搬起酒瓮,为众人倒酒。
古时没什么小孩不能饮酒的规矩,这时候的酒度数也不高。蔺知柔和甄六娘也都得了。
甄六娘端起身前的绿釉陶碗,嗅了嗅:“久闻淮南节度使府的白梅春醪乃一绝,这香气果然宜人。”
蔺知柔这一世不曾好好喝过酒,不免有些贪馋,与四舅一起端起酒碗敬两个恩人,又敬老僧与白姓书生,老僧也以茶代酒谢了各位仗义相助。
书生对蔺知柔道:“方才多谢小友施以援手。”
蔺知柔不过替他捡了一卷书,实在受之有愧,也还敬道:“小子愧不敢当。”
春醪香醇甘甜,入喉微凉,到胸中又涌起股暖意,让人惬意得不由轻叹一声。
“一场急雨引出这一番波折,幸得良朋美酒,却是因祸得福了。”书生几碗酒下肚,脸色微红,眉间羞涩一扫而空,话也多起来。
赵四郎胸无点墨,但做买卖多年,惯会察言观色,在此等觥筹交错的场合如鱼得水,当下遗憾道:“可惜这深山禅院寂寥,也无丝竹歌舞助助酒兴。”
书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曾说什么,甄六娘却拿竹箸点点槛外雨帘:“依我看这雨声甚好,在此清幽禅寂之境,调弦弄筝、引吭高歌反倒俗气了。”
这话说得不怎么客气,但说话之人浑然不觉,坦坦荡荡,倒是她阿姊面露尴尬之色。
赵四郎笑着连连点头:“小娘子说的是,是在下伧俗了。”
甄六娘这才察觉自己方才的话似有冒犯之意,但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道:“小女子失言,还请足下见谅。”
赵四郎早看出两人身份不凡,那倨傲之意虽令人不悦,他面上却不显,连道无妨,转而头头是道地说起去岭南收药的见闻来。
甄六娘眼睛一亮,停杯投箸,听得十分专注,待他说完,问道:“不知从江宁到广州,哪条道最难走?”
赵四郎一愣,这问路不都是问哪条道好走,哪有问哪条道难走的,着实怪异。
不过他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在下数次都是从江宁坐船顺江而下,渡彭蠡湖,入赣水,走陆路至虔州,翻过大庾山,再沿溱水至广州。若是要难走的……绕开此道,由江南东道走婺州、括州、汀州,沿途多山,当是不好走。”
甄六娘道了谢,不再多话,安心喝起酒来。
蔺知柔听了这一问,心里便有了计较。专挑人迹罕至的山路走,八成是要掩人耳目,逃避官兵搜检。
大约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离家出走的小娘子罢,也不多带几个从人,真是艺高人胆大。
不过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也不好过问。
正想得出神,书生忽然问她:“某见小友谈吐不俗,不知可曾开蒙?”
这白二十三是读圣贤书的,脸皮薄,与女子交谈总觉不成体统,与赵四郎这商贾又说不到一处去,便总是找蔺知柔搭话。
蔺知柔便把入山求师未果之事说了一遍,只不提神童试一事。
那书生又问了她几句课业,握着酒碗沉吟了一会儿:“不瞒小友,某今日入山却是为了拜访一位隐居此地的友人,此子雄才奥学,若是贤弟有意拜入门下,明日不如随某同去,庶可代为引见。”
甄六娘突然道:“阁下所说的可是河东柳十四郎?”
白稚川奇道:“小娘子也听说过柳兄么?”
甄二娘握嘴咳嗽了两声,甄六娘含糊其辞道:“听人说起过此子。”
旋即对蔺知柔道:“你也不必白跑一趟了。”
蔺知柔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有些失望,但嘴角仍带着笑:“愿闻其详。”
甄六娘斩钉截铁:“柳十四出了名的眼高于顶,等闲之辈连门都摸不到,别说登堂入室了。”
甄二娘又咳嗽起来。
甄六娘瞥她一眼,明白自己又得罪人了,找补道:“小郎君莫怪,我实话实说罢了。方才听白兄问你课业,经学也就罢了,诗赋尚未得其门而入,程度着实差了些。柳十四何等样人物,会与个乡间小儿当蒙师?”
蔺知柔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可这话依旧说得讨打,这姑娘一张小脸生得楚楚动人,一开口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她毕竟是成年人的灵魂,犯不上和个小女孩较真。
倒是白稚川出来打圆场:“师徒终究看缘分,或许蔺小友与柳兄有师徒之缘也未可知。何况诗赋不过技艺尔,何时学都不晚,某看蔺小友颖悟过人,不妨一试。”
这话说得客套,但显然白稚川也对她没什么信心。
蔺知柔也明白自己临时抱佛脚,与那些五六岁开蒙的学童差了一大截,但试一试横竖不吃亏,便向白稚川道了谢。
赵四郎几碗酒下肚,正是酒酣耳热之时,听这甄六娘口无遮拦贬损自家人,很是不豫,有心找回场子,摸了把脸笑道:“足下说得有理,七郎打小聪明,过目不忘,遂得了江都县令高明府的赏识……”
蔺知柔生怕他说漏嘴节外生枝,忙道:“小子不过是记性好些,算不得什么本事。”
白稚川道:“小郎小小年纪有此心胸,前途无可限量。”
甄六娘已有些醉意,皱着眉头道:“我看你不过十来岁,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殊不可爱。”
甄二娘又开始咳嗽,甄六娘看了看她,忍不住补上一句:“柳十四恃才傲物,最不待见庸俗之人……”
甄二娘咳得几乎将竹床掀翻,甄六娘话锋一转:“蔺郎拜师,可是想考进士?”
蔺知柔大方点点头。
甄六娘惋惜地摇摇头:“我看你生得一张聪明面孔,竟配了一副糊涂肚肠。有句话叫做‘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可听过?”
蔺知柔自然听过,三十考上明经已经算老了,而五十岁举进士还算年轻的,说的是进士科难度高,这话有所夸大,不过进士科登第是众所周知的难,每年赴考的两三千人中只取三十来个,可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甄六娘喝了一大口酒,继续道:“你想想,待考上进士,须发都白了,考上了又有何乐趣可言?我看你有些胆气,是个可造之才,实不忍心见你皓首穷经,读成个老书呆……就让你跟随我左右,如何?”
“……”
今日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一个两个都看上她。
蔺知柔道:“多承小娘子美意,请恕蔺某志不在此。”
“跟着我不说平步……”
“甄六娘”酒量浅,几碗下肚已然忘了自己是甄六娘,眼看着就要说秃噜嘴,同伴在桌子底下用力扯了扯他衣裳,他这悻悻地住了嘴,闷头专心吃菜。
甄二娘趁人不注意,悄悄将他的酒碗换成了茶碗。
酒过数巡,杯盘狼籍,到了黄昏时雨势渐收,甄六娘的酒意散去了些,起身道别:“阿姊和我尚有他事在身,不得淹留,就此别过了。”
几人都起身相送,两人打点行囊,戴上斗笠,穿上簑衣,翻身上马,向众人抱一抱拳,便策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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