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东宫的少年,除了太子和小太监,就只有与太子一母同胞的三皇子了。
白稚川张口结舌:“九郎他……怎么会是……”
“若我猜得没错,他应当就是三皇子。”
按照先帝定下的规矩,皇子年幼时随着妃嫔住在后宫,十来岁时就要离开皇宫,搬进永福坊和兴宁坊的九王宅,一来是为了促进手足和睦,二来也是把皇子们放在眼皮底下集中管理的意思。
三皇子比较特殊,皇后去世后,皇帝一开始把他交给贵妃抚养,但是三皇子和贵妃大约是八字犯冲,没几天就闹得阖宫鸡飞狗跳,别的妃嫔不敢得罪盛宠的贵妃,都不敢接手这烫手山芋,他年齿尚幼,住进九王宅又不太合适。
太子怜爱幼弟,便主动提出让他随自己住在东宫,皇帝正愁没有地方安置这惹是生非的小东西,便应允了。
三皇子五岁住进东宫,就一直住到现在,太子这个长兄承担起了管教弟弟的责任,几乎像半个父亲。
白稚川过了许久仍觉难以置信,一个皇子在他这小破院子里窝了一个多月,三不五时地和他一起饮酒联诗,他竟然一无所觉!
他张了张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七郎并非有意瞒着世叔,”蔺知柔道,“他也不曾同我说过,我先前只是怀疑,今日天子亲试方才确定了。”
她便将殿试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和白稚川说了一遍,听得他连连咋舌:“早听闻三皇子甚是狂狷不羁,果真不同凡响。”堂堂皇子偷偷溜出宫就已经够离奇的了,竟然还冒名参加神童举,在殿试上大放厥词,真是连传奇都不敢这么写。
蔺知柔有些无奈:“他一向是这么胆大包天的。”
白稚川感叹了一会儿,方才从震惊中缓过来,对蔺知柔道:“给家人和你师父去封信罢。”
蔺知柔点头答应:“可惜辱没了师父的声名。”
白稚川摇头:“非战之罪,你已经尽力了,只能说天不遂人愿,你师父绝不会因此责怪于你。”
蔺知柔虽然明白世事没有必成之理,但是付出了巨大努力之后一败涂地,终究不是什么快事。
白稚川又问:“眼下尘埃落定,你有何打算?”
蔺知柔端着酒碗忖了忖:“过几日便启程回江南。”
白稚川道:“不等元日大朝会了么?不如过了上元节再走,届时城中热闹非凡,有许多好吃好顽的。”
蔺知柔笑了笑,拒绝了他的好意:“家中母亲和姊妹等我归去,还是及早上路为好。”
白稚川听她如此说,便道:“也好,往后有的是机会,留待七郎高中进士后再看不迟。”
蔺知柔莞尔一笑,端起酒碗道:“借世叔吉言。”
白稚川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一个人上路不安全,不如稍待几日,我有江南的友人返乡,你与他结伴同行,我也放心些。”
蔺知柔道:“多谢世叔代为周全,七郎无以为报,只有敬一杯酒,恭祝世叔前程似锦。”
白稚川饮尽杯中酒:“与我客套什么,赚得你叫我一声世叔,这都是该当的。”
蔺知柔略微用了些酒菜,便即回屋收拾行囊。
她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的东西真不少。虽然只是暂住,但她自己带来的加上柳云卿托人捎来的,统共有十几个箱笼之多。
她把一些明年肯定穿不下的旧衣、已经熟读的今人诗卷和文卷理出来,打算当二手卖了。
师弟宋十郎给她寄的那些江南土特产,她转赠了一大半给白稚川,白先生交游广阔,正好可以当土仪送赠友人。
剩下的东西归拢起来,至少还有五六个箱笼,好在到时候有人同行,一起雇车雇船都方便。
蔺知柔收拾东西时习惯倒个底朝天,然后再一样样归置,她打开一只藤箱,把里面的东西往外一倒,一封信函掉了出来。
蔺知柔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怔了怔,旋即想起来那是柳云卿写给兰陵长公主的荐信。
这是师父替她准备的退路。
当时她听白稚川说了关于师父和长公主的传言,便把信压在箱底,从没想过让它重见天日。
但是此刻,这封荐信仿佛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根浮木,是她唯一的希望。
以她一贯的处世态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
蔺知柔目光动了动,伸手拿起书信,薄薄一张信笺,却不知为何有些沉手。
她出了会儿神,转身将信纸投入火盆中。
火舌舔.舐着雪白的凝霜纸,纸角卷起,不一会儿,她留在长安的最后希望燃成了灰烬。
蔺知柔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
三皇子韩渡被他太子阿兄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据说是被打断了一条腿——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皇帝身边的中官来东宫传旨宣三皇子觐见的时候,他鼻青脸肿,腿上了夹板,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晾着皮开肉绽的尊臀。
看见这副惨绝人寰的模样,连见惯了风浪的老宦官都有些于心不忍,先皇后在世时待他们中官宫女宽厚,虽说人走茶凉,但人心也念旧,不觉就动了恻隐之心,摇头叹息道:“殿下好生将养,奴家先回宫复命。”
他停顿了一下,凑近了低声道:“大家这时候正在气头上,殿下服个软,认个错,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
韩渡哼唧了一声,气若游丝地道:“有劳吴中使。”
老宦官回到皇帝跟前,把三皇子的惨状添油加醋地一说,说得皇帝头皮一阵麻,觉着太子下手也太狠了些,一时间倒忘了追究三儿子闯下的大祸,韩渡由此逃过了一劫。
不过比起皮肉之苦,他更担心的是蔺七郎,他此番落第,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那小子什么事都放在心里,那天面上虽然淡淡的,心里还不知怎么难过。
他打小在宫中长大,身边能交心的朋友不多,好不容易在外头结交了一个,现在又害得人家丢了前程——虽说这前程在他看来有些寒酸,但蔺七郎在乎,他便也不得不在乎。
不就是个皇子侍读么?虽说崇文馆只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弟可以进,但是崇文馆就在东宫,只要他阿兄点头,谁能说个不字?
可惜他阿兄打了他一顿还没消气,从头到尾只问了他韦恪的下落,得知那倒霉蛋被押在**县当人质,气得又揍了他一顿。
太子揍完就跑,接着三天不见人影,显然是不想理他。
韩渡想到此节,又挣扎着要下床,守在帐外的小宦官闻听动静,赶紧跑过来:“殿下仔细着伤,要什么同奴说一声!”
“我要见阿兄。”
小宦官为难地搓搓衣摆:“太子殿下正在前朝忙着……”
韩渡哼了一声:“你们少哄骗我,反正我要见阿兄,若是你们不去请他来,我自己爬去前朝找他。”
他说到做到,一边说着,一边撑着往床边挪,把个小宦官急得满头大汗,嘴里咕咕哝哝:“殿下……殿下您这是要奴的命呐……”
两人正在纠缠着,就听屏风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韩渡眼睛一亮,赶紧趴回床上,“哎哟哎哟”地呻.吟着,暗暗往自己伤口上戳了一下,两行生理性的眼泪沿着脸颊淌下来。
太子绕过屏风,看见脸色惨白还挂着眼泪的弟弟,终是开口道:“你还见我做什么?你不是连家都不要了么?”
韩渡离宫出走半年多,长了点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这话听着像是责怪,其实他阿兄态度已经松动了。
他忙再接再厉:“阿兄,阿婴知道错了,离了家,在外头餐风饮露,方知这世上只有阿兄疼我,替我遮风挡雨……”
太子仍然一脸愠色,但眼底不自觉地带了笑意:“在外头学的这些市井无赖习气!”
韩渡一见有杆子,还不赶紧顺着往上爬:“阿婴不敢诓骗阿兄,句句发自肺腑,真的,前些时日我还病了一场……”
他说着伸出手腕:“阿兄您看,我手上都瘦得没肉了,自小到大没这么难受过,好在有个朋友慷慨仗义,替我延医请药,还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月余,阿婴这才能回来见阿兄。”
太子快被他气笑了:“病成这样你都不知道往家里送个信?”说着冷哼一声,就要拂袖走人。
韩渡心里一凉,恨不得把方才的话吃回去,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情急之下,他不管不顾地往床外一扑,拽住了太子的下裾:“阿兄……”这一下动作太大,牵动了腿和屁股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登时冒出冷汗,本来就憔悴的脸色变成了煞白,连嘴唇都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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