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先的一队士气大作,落后的则卯足了劲奋起直追,场上战况越发激烈,鼓点越奏越快,几乎令人窒息。
蔺知柔是个十足的外行,只会看热闹,惟见场上群马腾挪驰越,毬手们挥杖不息。尽管如此,她也不免被那气氛感染,下意识地揪紧了袍衫袖口。
皇家的毬场是洒了油再层层夯实的,扬尘很少,韩渡的紫衣和令狐湛的红衣在一众青蓝黑中甚是显眼,为她省去不少力气。
不一会儿,彩毬又到了令狐湛的杖下,他连击数杖将毬带到毬门附近,许是急于一雪前耻,至关重要的一杖却击偏了,韦陟与他同属一队,适时挥杖一挑,将毬又拨回了令狐湛身前。
令狐湛再接再厉,可就在这时,韩渡再次横插一杠,将毬截了去。
从蔺知柔的角度看不见令狐湛的表情,不过单看他的动作也知道气得不轻。
韩渡得了毬,不似令狐湛那般霸占着,而是毫不犹豫地喂给了场前接应的队友,片刻之后,又一个羽林郎将毬击入门中。
这回不止令狐湛,同队的二皇子和千牛卫们都急躁起来,先入九毬即算得胜,对手连入两毬,自己队却还不曾开张,任谁都会心焦。
而领先的队伍也想一鼓作气再入数毬,双方的争夺越发凶狠,一时间人吼马嘶,只见黄白青黑的各色骏马追着一颗描金着彩的画毬左突右冲,令人眼花缭乱。
蔺知柔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黑马上的紫衣少年,她不一会儿便发现,韩渡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令狐湛身后,一旦发现他得毬,便迅速包抄上去,而韦陟也总能巧妙地出现在合适的位置,看似在与令狐湛打配合,暗中却是为韩渡制造机会。
两次还能勉强算巧合,可再三再四的,明眼人都知道韩渡是有意盯着他。当然用战术解释也可以,毕竟令狐湛球技高超,打法蛮横,必然需要有一个人专心致志地防住他。
可这个人是韩渡,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蔺知柔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就在这时,忽然有人点她名字,却是皇帝兴致高涨,命在场诸子以打毬为题赋诗一首,她既然身负神童之名,自然也在其中。
片时,有内侍奉上书案和笔墨纸砚,蔺知柔只得将视线从场上移开,专心致志地埋头构思——她代表着东宫的体面,不能丢太子和三殿下的脸。
她的思维一向敏捷,不一会儿便得了首七律,凝神屏息地一气写完,竟是所有人中最快的。
皇帝从内侍手中接过墨迹未干的洒金诗笺一看,赞不绝口道:“好个‘骅骝争趁一星飞’,今日场外却是蔺小郎拔得了头筹。”当即从自己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个透雕宝相花纹金香囊赏她,又命人赏赐彩缯十段。
蔺知柔正领赏谢恩,背后毬场中忽然传来惊呼,场边看帐中的贵人们也是一片哗然。
楼上众人探身一看,只见毬场上有人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血迹斑斑,身下一摊刺目的殷红。
蔺知柔呼吸一窒,定睛一看,方才看清那人穿一身青色彩画打毬衣,是个千牛卫。
出了事故,毬会自然中断,毬手们纷纷退至场边。
片刻后,场边随时待命的医官和内侍便将那不省人事的伤者挪到担架上抬走,又有数人提了水冲洗毬场。
皇帝大好的兴致叫人打断,脸色有些不豫,当即遣了个内侍下去探问情况,不一会儿,那内侍回来,道受伤的是刑部陈郎中的庶子。
刑部郎中陈秀桢门第不显,明经科出身,皇帝一听伤的是他儿子且是个庶子,先松了一口气,接着才问:“伤得如何?怎么好端端的会坠马?”
那内侍答道:“回禀陛下,那陈小郎君是与令狐公子争毬方才不慎坠马,又被马蹄当胸踢了一脚,伤势大约是不轻。”
贵妃诧异道:“他与十五郎不是一队的么?缘何会争毬?是谁的马踢的?”
蔺知柔目光微动,贵妃虽是一派天真口吻,其实句句都在暗示责任在令狐湛,看来冯贵妃和长公主府关系也不是那么融洽。
内侍欲言又止:“回禀娘娘,两人靠得近,令狐公子挥杖时不慎将那小郎君打下了马,踢伤人的是令狐公子的马。”
一听这话,蔺知柔已能将方才场上情形推测个八.九不离十,令狐湛向来争强好胜,想必是急了眼,但凡挡他道的不管是对手还是队友,一概成了他眼中钉。
那千牛卫门第不高,便成了他撒气的对象,谁打毬能往人身上打?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没有人说出口。
皇帝皱了皱眉,挥挥手:“打毬难免有个磕碰,折臂碎首亦时有发生,如此方才显出儿郎神勇果敢,不必大惊小怪。着人好生医治,赐些财帛到陈家便是。”
内侍躬身道是,但并不立即退下,这是在等皇帝的示下,这毬会是就此散了还是继续。
太子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忍不住道:“阿耶,既出了这样的事,继续下去似有违天和……”
皇帝显然是没过瘾,但那陈家小子死生不知,继续赛下去倒显得他这皇帝有些麻木不仁。
贵妃瞟了太子一眼,莞尔道:“太子此言差矣,今日佳节盛会,若是陛下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那陈小郎君知是自己的缘故,不知要如何愧悔惭恨,惶恐不安反倒于伤势不利,这才是真的有违天和呢!”
太子还想说什么,皇帝已经颔首:“贵妃此言令朕豁然开朗。”便叫内侍传他旨意,令毬会继续。”
得知毬会继续,场上众人皆是愕然,以往毬会中意外时有发生,但有人伤得如此之重,断然没有继续比赛的道理,如今天子却为耳目之娱令他们继续,怎不叫人齿冷。
来自千牛卫的诸位毬手更是心寒,生死未卜的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况且陈四郎坠马并非意外,当时的情形好几个人看得一清二楚,那毬滚到陈四郎马前,他正要击打,令狐湛却从侧后方直直冲过来,高喊一声:“让开!”
陈四郎看不见身后情形,自然不知避让,又全神贯注地挥杆击球,不曾留意身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喊的是自己。
令狐湛却是恼羞成怒,二话不说举起毬杖将他打落马下,若是陈四郎乖乖坠马、折臂断腿也就罢了,偏偏他素日习武,身手敏捷,不自觉地扒住马鞍借了一把力,落地时蜷起身子打了个滚,没伤到筋骨。
他正要站起身重新上马,令狐湛便骑着马冲上前来,白马扬起前蹄,重重地踹在陈四郎前胸,陈四郎当即吐出一口鲜血仰翻在地,令狐湛不去拽缰绳,反而猛踢马腹,凝霜白嘶叫一声,便从陈四郎身上踏了过去。
此等草菅人命的行径,于令狐湛而言并非什么稀罕事,府中奴婢动辄得咎,叫他打伤打残的不在少数,命薄一些的救治不回来,便一条草席卷起埋了。
陈四郎虽说是官宦子弟,但他父亲一个寒门出身的郎官,还真入不了令狐湛的眼。
便是陈家不惧长公主府的势焰,坚持要为儿子讨个公道,毬场上的事又有谁能说清?故此令狐湛有恃无恐,下手时没有半分迟疑。
毬手们重新上马入场,看令狐湛的眼神带了些许寒意。
不仅千牛卫心寒齿冷,羽林郎何尝不是物伤其类?千牛卫是天子近侍,出身大多高贵,他们尚且如此,自己的命就更贱了。
令狐湛却不以为然,甚至有几分得意。
韩渡看向他,两人视线对上,令狐湛佻达地一笑,像是在耀武扬威。
韩渡收回目光,扫了一眼毬场上留下的血迹,目光微沉。这时韦陟策马与他擦身而过,两人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韦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充当裁判的内监再次将彩毬放置在毬场正中心,场外鼓声雷动,中断的毬赛重新开始。
有了陈四郎的前车之鉴,毬手们一见令狐湛便避之唯恐不及。令狐湛一旦得毬,便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到了毬门附近,他眼观六路,见韩渡离他尚有一射之地,放下心来,深吸一口气,挥起毬杖,正要往毬上击去,冷不丁从后面蹿出一匹骢马,马蹄好巧不巧地踢在毬上,竟然把那彩毬踢进了毬门里。
令狐湛霍然抬头,只见骑马之人臂上与他一样系着绿纱,是个千牛卫,此人看着有些眼熟,令狐湛略一思索,便想起这是时常与三皇子厮混一处的韦家小子,太子少詹事韦鸣的二子。
难怪从方才起他便感觉此人不对劲,原来是韩渡那厮的走狗!令狐湛眼中闪过阴鸷之色,不由握紧毬杖,旋即又松开,京兆韦氏可不是陈家那种没根基的门户,而且他阿耶韦鸣是太子腹心,将来若是太子即位,便是股肱之臣,这韦二郎可不比陈四郎,残了死了也是白给。
况且前日他弄伤了东宫那个姓蔺的小子,回去长公主便将他禁足三日,且告诫他不可再去招惹东宫,这才没几日功夫,他不得不掂量掂量。
令狐湛思量了片刻,打消了当场报复的念头,只在心里重重记了一笔,便又策马去追逐彩毬。
其时对手已入七毬,而他们只入三毬,对方只需再打进两毬就可得胜,而他因为受韩渡掣肘,还一毬未中,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不是都说三皇子不会打毬,今日就是来充数的么?令狐湛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韩渡,磨了磨后槽牙。
接下去一刻钟,两队都无人进毬,烦躁的气氛在场上蔓延。就在这时,一名千牛卫得了毬,正要回传给同队的二皇子,令狐湛觑得良机,从旁插入,竟然截了二皇子的毬。
二皇子虽号称温和儒雅,实则气性不小,当即变了脸色,看向令狐湛的目光十分不善。
平日他因了长公主府的缘故,对这个表弟百般容忍,私下里让他几分也罢了,今日毬会,他阿耶在楼上看着,他须得好好表现,为母亲争颜面,令狐湛对此一清二楚,却屡次截他的毬,这是毫不将仙居殿放在眼里。
栖凤楼上,贵妃气得差点将银牙咬碎,愣是将怒气按捺回去,半真半假地对皇帝娇嗔道:“二郎也是,明知道阿耶看着他,竟一毬不得入。”
皇帝知道贵妃这是在争闲气,隔着衣服在她小臂上捏了一下:“小儿游戏罢了,左右都是自家人,较什么真,十五郎就是这性子,幸而二郎温厚。你啊,已经诞下三个孩儿,怎么脾性还和刚入宫时一般。”
冯贵妃檀口一噘:“陛下莫非是嫌弃妾身人老珠黄?”
皇帝哑然失笑:“怎么又说到这处去了。”
他握起贵妃柔荑,借着袖子的遮掩,在她滑腻的手背上慢慢摩挲了几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不止脾性,你的样貌身段也和甫进宫时一般无二,爱煞人了……”
两人当着诸皇子和宗室的面交头接耳,实在有些不成体统,不过皇帝和贵妃情笃是众所周知的事,在场诸人都是见怪不怪。
太子正襟危坐,一瞬不瞬地望着楼下毬场,只作不知。四皇子脸嫩,不小心瞥见父亲和贵妃亲昵的模样,登时涨红了脸,只好佯装咳嗽,拿宽大的袖子掩住尴尬。
令狐湛从二皇子处截到毬,一鼓作气连击四次,彩毬若生双翼在半空中飞行,在鼓乐和喝彩声中,向着毬门飞去,那一杖力量极大,角度且刁钻,而韩渡此时离毬尚远,无论如何来不及相救。
毬在空中飞速旋转,眼看就要入门。可就在这时,一柄黑色毬杖横空而出,弯月般的杖头不偏不倚打中彩毬,生生将它打偏。
令狐湛定睛一看,却是韩渡将毬杖脱手掷出,硬是坏了他的好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7章 77(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