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三郎与韩渡年岁相当,幼时常随父亲来东宫,按说该与他亲近,却不知为何两人天生性情不相投,打小玩不到一处,倒是他二兄与三皇子一见如故、臭味相投。
他心知三皇子嫌弃他呆板沉闷,也不往前凑趣。昨日突然得知太子召他入崇文馆侍读,他料想三皇子定然不满意他,哪知道今早到得馆中,三皇子浑似变了个人,与他称兄道弟,亲昵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他们已做了八辈子的知己。
韦三郎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一张与韦学士活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方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作了个揖:“蔺公子,久……久仰大名……”
韩渡一边暗暗叹息,一边偷觑蔺七郎的脸色,却见小孩美玉似的小脸上没有半点酸意,落落大方地回以一礼,叙了年齿,又道:“愚弟尝拜读韦兄《幽兰赋》,文藻锦绣,旷爽高迈,令人心折,尤其是‘芬华外扬,贞正内积;和气所资,精英自得’数语,真独出蹊径。今日得晤风仪,实乃愚弟之幸。”
韩渡差点气得七窍生烟,这小孩非但没有如他料想的那般年拈酸吃味、黯然神伤,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和韦三郎攀起交情来。
蔺知柔这番话倒不全是恭维,韦三郎讷于言而敏于行,没有秀口,却有锦心,学问功底非常扎实,若非韦学士不让他赴举,在神童试中多半能进三甲。
他的诗赋不但文气贯通,词藻秀雅,而且特别适合应考,蔺知柔是当优秀作文研读的。
韦三郎闻言大感意外,一时间呆若木鸡,不知怎么回答好。
他不知蔺七郎是自己请辞,见韩渡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以为是这小郎君哪里惹恼了他,在这崇文馆呆不下去了。
他是个厚道人,不喜欢在人伤口上撒盐,心下不认同三皇子的做派,生怕刺伤了这寒门小孩的心,哪知道对方不卑不亢,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竟然还夸赞他的文章!
他这篇《幽兰赋》是新近所作,也不曾广为流传,那蔺七郎不知今日会见到他,可见不是预先做好准备投其所好,能如数家珍地将他得意的词句说出来,显是真的欣赏。
但凡读书人,没有不喜欢别人夸自己文章作得好的,韦三郎也不例外,亲近之意油然而生,恨不能立时将蔺七郎引为知己,忙道:“贤弟谬赞,惭愧惭愧。”
“韦兄不必过谦,愚弟尚有难以索解之处,还望韦兄不吝赐教。”蔺知柔道。
韦三郎欣然道:“贤弟客气了,学问是愈辩愈明,你我同窗,合该切磋琢磨。”
两人倾盖如故,相见恨晚,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起诗赋来,倒把韩渡晾在了一旁。
众人本来都悄悄期待着一场两侍读争宠的大戏,谁知两人把臂言欢起来,顿时觉着无趣。
韩渡没好气瞟了韦三郎一眼,酸溜溜道:“两位倒是一见如故,可惜你这位蔺贤弟不日就要走了,这同窗怕是做不了几日。”
蔺知柔暗暗好笑,韦三郎却没听出他话里有话,露出遗憾之色,随即道:“贤弟欲往何处高就?可在长安?”
不等蔺知柔作答,韩渡又抢着道:“你蔺贤弟嫌长安城尘烟污人,要随他师父隐居深山去了。”
蔺知柔有些憋不住了,笑意从嘴角漏出些许,韩渡看在眼里,恼意更甚——这没心肝的小子,竟然还笑得出来,想是迫不及待要走了。
他拍拍韦三郎的肩膀:“直学士快到了,先入座,要聊放课后再聊。”
说着一指原先蔺遥的座位:“三郎你坐我身边。”
韦三郎不期觅得知音,心潮正澎湃着,哪管这些细枝末节,便即在韩渡身边落座。
韩渡冲着蔺知柔挑了挑下巴,勾唇一笑。
蔺知柔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好在这时候直学士褰帘而入,否则她怕是会忍不住笑出来。
一整天韩渡都在竭力展现他与韦三郎的深情厚谊,奈何蔺遥郎心如铁,非但无动于衷,甚至没多看他们一眼,放课后如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问他:“殿下回去用膳么?”
韩渡一把拽住韦三郎的胳膊,将修长的手臂搭在他肩头,晃了晃:“我与三郎去凝云楼。”
韦三郎面露难色:“家父……”
韩渡抢白道:“令尊那边,我叫人送信去说,三郎不必担心。”说着亲热地拍了拍他肩头。
蔺知柔便即向两人行礼告辞,挎着书囊转身走了。
韩渡立即收回手,飞扬的长眉往下一耷拉。
韦三郎犹豫半晌,憋红了脸道:“殿下,家父……”
韩渡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恹恹道:“知道知道,令尊管得严,你回府吧。”
打发走了韦三郎,韩渡松了一口气,命侍从备马。
韦三郎活脱脱就是个缩小了的韦学士,人是好人,可惜太也无趣,但凡他有一些出格的举动或是不羁的言辞,他就会瞪大眼睛露出惊恐之色,然后开始长篇大论地搬出圣人言来规劝。
韩渡原先常常笑蔺七郎是个小书呆,一比才知道,蔺遥只是话少性子冷,和真正的呆子不是同一品种。
片时,侍从备好了马,韩渡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便即骑着马去了凝云楼——话已经说出口了,若是不去,岂不是惹那小孩笑话?
今日韦二郎在蓬莱宫上直,韩渡心绪不佳,其余那些狐朋狗友一概懒得见,一个人上酒楼要了许多菜,待酒肴上来,他兴致勃勃地举起牙箸,忽然惊觉这些菜都是蔺遥爱吃的,顿觉索然无味,随便用了几筷,便闷坐着一杯接一杯饮酒。
当夜,韩渡一夜未归,第二天大清早被太子阿兄着侍卫拎回来,结结实实训了一顿,这才打发他去崇文馆上学。
蔺知柔以为闹了一天,韩渡也该消停了,孰料她远远低估了这少年的韧劲。
只见他走到韦三郎身边坐下,揉了揉微肿的眼皮,从怀里掏出一个雕金镂彩的木匣子,“啪”一下搁在韦三郎面前书案上。
韦三郎吓了一跳:“殿下,这是何意?”
韩渡道:“区区玩意,贺你入馆就读,打开瞧瞧。”
韦三郎有些惶恐:“承蒙殿下厚爱,只是无功不受禄……”
韩渡不耐烦道:“我送你的,收着就是了。”
一边说一边把盖子揭开,却是一方风字砚。
大小、形制、纹样都与蔺知柔那方仿佛,乍一看连她自己都分不出来。
柳云卿送她那块风字砚是古物,蔺知柔时常往来于长安东、西两市的各大书肆和文房铺子,从未见过类似的。
东宫要拿出一方价值连城的砚台不难,但要找到与她碎裂那块几乎一样的,却没那么容易。
蔺知柔望了望韩渡的侧脸,心里暗暗为他不值。
自从确定韩渡的身份,她便一直在权衡利弊、观察局势、评估风险,一有风吹草动,担心的是怎么明哲保身,却不是韩渡的安危。
她其实从未有一日真心相待,因而也不值得他如此相待。
亏欠别人的感觉并不好受,即便是对她这样铁石心肠的人。
韦三郎不知道风字砚的渊源,一看这砚台形制古雅,石质润腻,知道不是俗物,忙不迭地推拒,连称不敢受。
韩渡起先还与他耐心分说,不一会儿便烦躁起来,拿起砚台往他怀里一塞:“你不要便自去扔了吧。”
韦三郎只得勉为其难地收了下来,心里却苦恼着回去怎么向阿耶交代。
韩渡一边与韦三郎推来推去,始终拿眼角余光瞥着蔺七郎,见这小儿眸光闪动,嘴唇紧抿,一脸满腹心事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受用了。
当日看到这小儿一身血还抱着那破砚台不放,他便悄悄将砚台的样子牢记在心,事后画了图叫人去寻访,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这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本打算寻个由头送给她,哪知不等砚台送出手,人都要跑了。
如今知道本王好了吧?如今悔不当初了吧?晚了!
韩渡暗暗冷哼了一声,几日来第一次觉得解气。
三皇子不是个记仇的性子,心中郁气一经纾解,便在心里大度地原谅了蔺七郎。
师命难违,也的确怪不得他,他也不是怪他要走,只是不想他走得那样干脆利落,仿佛这大半年来朝夕相处的情分,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但凡这小子有点心肝,流露出些许愧疚,些许不舍,他也就释然了。
终南山离长安也不远,他的马又快,至多半日也就到了,向他阿兄告一日假便可去找他玩。
山中有许多名蓝古刹和达官贵人的山池别业,正好可以结伴游山玩水,倒比成日窝在东宫有意思。
他暗自打算着,不觉扬起了嘴角。
不过他心里虽已原谅了蔺遥,主动示好却是断断拉不下这个脸的。
他打定了主意,放课时蔺七郎再问他回不回去用膳,他便顺着台阶下,就此既往不咎。
然而蔺七郎却没给他铺这个台阶,一放课,那小子向他行个礼便径自回去了,神情比平日更冷淡几分。
韩渡疑心砚台的事是不是自己做得太过了。
他瞅了一眼韦三郎,欲言又止片刻,挠了挠下颌,到底没好意思将送出去的东西再讨回来。
罢了罢了,他心想,古砚虽难得,就不信世上没有第三块,慢慢寻摸便是。
他心里犯嘀咕,可蔺七郎没动静,他也只好按兵不动。
这么踌躇了两日,第三日一早,韩渡照旧一边留意蔺七郎门前的动静,一边自顾自出门。
到得馆中,他便耐着性子等那小儿出现。
等了约莫两刻钟,直学士都到了,蔺七郎却还没来。
韩渡心不在焉地上了一堂课,叫来伺候笔墨的内侍,吩咐道:“你回去看看蔺……”
话未出口,他又改了主意,站起身,一撩衣裾:“算了,我自己去。”
崇文馆就在韩渡居处附近,他疾步走到院中一看,蔺七郎不在,却有一辆犊车停在门外,奉命伺候他的阿香正在指挥着两个小内侍将几个藤编的箱笼往外搬。
韩渡一怔,随即扬起眉:“这是在做什么?”
阿香忙行礼问安:“回禀三殿下,奴婢在替蔺小郎君搬箱笼。”
韩渡没好气道:“我不瞎,知道你们在搬什么,谁叫你们搬的?蔺遥呢?”
阿香道:“蔺小郎君去向太子殿下辞行,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话音甫落,韩渡便听身后响起蔺遥的声音:“三殿下,小民正欲前去学馆向殿下辞行。”
韩渡转过身,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方道:“这就要走?”
蔺知柔淡淡道:“回禀殿下,前日三省的文书下来了,小民便向太子殿下恳请今日出宫。”
韩渡皱紧眉头:“我的侍读今日离开,我竟是最后一个知晓。”
蔺知柔不回答他的诘问,躬身道:“这段时日承蒙三殿下恩顾,小民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请殿下受小民一拜。”说着长揖至地。
韩渡直勾勾地盯着蔺知柔,垂于身侧的手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他也没觉察疼。
蔺知柔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语,向犊车看了一眼,见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箱笼都装上了车,便道:“家师在宫门外等候,若是三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小民便告退了。”
韩渡咬了咬下唇,复又松开,鲜妍的唇色上留下一道白痕,他的目光在蔺遥的脸上逡巡着,忽然从蔺遥的疏离冷淡中明白了些什么。
他忽然想起,蔺遥当初要回江南,他在城门外将他拦下,他神色中不安多过欢喜。
当初他并不想进东宫,也不想当他侍读,他一厢情愿,还以为自己在施恩于他。
“你从一开始就不想做我侍读,”他自言自语似地说,“蔺七郎,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蔺知柔仍旧波澜不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算是默认了:“小民下愚,与殿下如隔天渊,不堪殿下折节下交。”
韩渡嘴唇轻颤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蔺知柔几乎以为他要哭,然而他只是自嘲地一哂,还以一礼:“那本王便恭祝你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话音未落,他便决然地转过身,快步向房中走去。
蔺遥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这才登上犊车。
他们本不是一路人,只是恰好同行了一段路,会如萍聚,别若云散,这段少年人的情谊终止在这里是最恰当的,这也是她和太子心照不宣的共识。
犊车行至宫门,交验过门符,内侍替她将行装搬下了车。
不远处,一辆青帷犊车停在大青槐的树荫下,微风掀动车帷,露出一片洁白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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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84(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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