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渡在山寺中出家,院门外便有千牛卫把守,他虽不愿闭目塞听,但长安城里的消息只能向侍卫打听,若有人不想让他知道,消息便很难传进他的小禅院中。
韦鸣案发,朝野震动,韩渡起初一无所知。
他确定东宫出事时,距韦鸣“畏罪自戗”已过去十数日。
第一个不同寻常的征兆是他院子外的守卫从两个变成了四个,东宫侍卫中的熟面孔出现得少了,在他眼前晃的多是千牛卫。
韩渡心下有些诧异,但他父亲随着年事增高,一年比一年多疑,他和东宫向来是一体,防着他倒也不足为怪。
不过加上另一件事,就由不得他不多想了——韦二郎数日前突然下山回城,甚至没来向他辞行,只是遣人带了句话来,称有急事须得回家一趟,要告半个月假,可当韩渡问起究竟是什么事,那传话的东宫侍卫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韩渡当时便生出些许疑惑,韦二郎虽不拘小节,可做事情也没有这般没头没尾的,即便事情紧急,亲自来说一声又能耗费多少时间?
且韦家与东宫关系匪浅,韦家人于韩渡而言也和亲人差不多,只说有急事,又不把事情说清楚,他是一定会担心的,韦二郎不可能不知道。
这事处处透着古怪,但韩渡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从韦家下手。韦学士是个典型的士大夫,为人严正甚至到了有些古板迂腐的地步,要说他能犯什么事,韩渡做梦也想不出来。
许是韦夫人有微恙吧,韩渡思忖,韦夫人不爱动弹,身子骨不怎么硬朗,隔三岔五有个头疼脑热,大约就是想念儿子了,寻个由头叫他回去见一面。
他按捺住心中疑虑,耐心等韦二郎回来问清楚。
谁知韦二郎竟是一去不归,杳无音信。
这时韩渡便知一定是出事了,且是最坏的那种事,韦二郎就算有事耽搁,也一定会派人带封便笺过来,至少也让奴仆传个口信上山。
他佯装一无所觉,换了身行衣走出门去,便有两名佩刀的千牛卫迎上来,行个礼道:“敢问楚王殿下何往?”
韩渡笑了笑:“长日寂寥,在寺中闷得慌,骑马去后山走走。”
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脸上现出踌躇之色,一人道:“请殿下稍待片刻,容仆等去向萧长史禀报一声……”
韩渡不等他说完,冷笑道:“怎么,小王出寺还需请示你们千牛卫长史?”
两个侍卫忙下拜谢罪:“仆等做不了主,请殿下恕罪。”姿态恭谨,却仍旧拦在门口。
韩渡便要从他们中间挤过去,一个千牛卫忙挡住他:“长史有令,出入须向他禀报,这也是为了殿下安危着想,还请殿下莫要难为仆等。”
韩渡乜了他一眼,收了笑:“今日小王偏要出这个门,谁不要命便试试拦我。”
两个侍卫一脸为难,都道:“请殿下责罚。”脚下却是寸步不让,反而把门堵得更严实了。
韩渡是来出家的,穿着僧袍,手边没有刀枪棍棒,但他正经学过拳脚骑射,时常与韦二郎过招玩,真打起来未必不敌。
且他好歹是个亲王,那些侍卫总不见得真的白刃相加。
韩渡有恃无恐,正要施展拳脚,便听哗啦啦的甲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他抬眼一看,只见千牛卫长史萧季和带着一队披甲执锐的侍卫快步向他走来。
韩渡觑了觑眼,那侍卫中除了几个随他上山的千牛卫,其余大部分都是生面孔——看来这两日他阿耶又无声无息地往翠微寺加派了侍卫。
而本该出现的东宫侍卫,却都不见了踪影。
萧季和上前行礼:“卑职参见楚王殿下。”
韩渡面无表情道:“萧长史,小王想去山间走走,你可要拦着?”
萧季和忙告罪:“不敢。殿下想去何处游观?卑职恳请为殿下执辔。”
韩渡道:“不必,小王想一个人清净清净,有劳长史备马。”
萧季和不动声色:“卑职奉圣人之命守护殿下周全,请恕不敢奉命。”
韩渡直视着他,目光森然犹如寒铁:“小王只道是来寺中为圣人祈福,不想竟是来坐牢的。”
萧季和恍若未闻:“护卫殿下是卑职职责所在。”
“退下。”韩渡道。
萧季和的双脚像是钉在了原地:“请殿下容卑职扈从。”
韩渡挑了挑眉:“本王要回东宫,你想跟便跟。”
说着便越过他往前走。
萧季和抬起手轻轻一挥,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即围拢上来,将韩渡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
萧季和慢慢踱到韩渡面前。
韩渡冷笑:“萧季和,你是打算犯上吗?”
萧季和抱拳:“卑职奉圣敕寸步不离地守卫楚王殿下,不敢玩忽职守。”
顿了顿道:“请殿下回院中歇息。”
“是不是朝中出事了?”他揪住萧季和的衣领,“是不是东宫?”
萧季和道:“卑职只知护卫殿下,他事一概不知。”
韩渡慢慢松开他的衣领,盯着他看了半晌,嘴唇紧抿,缓缓绷出凌厉的线条。
他忽然挥出一拳,萧季和猝不及防,被他打得头一偏,等回过神来,韩渡已经跑出了人丛,径直向马厩奔去。
萧季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对下属喝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殿下请回去!”
众侍卫回过神来,快步追上去。
韩渡一口气冲到马厩,牵出他的大宛黑马,立即翻身上马,顺便抓起倚在墙角的一把干草叉,将两个拦在马前的侍卫挥开,便即纵马飞驰出去。
侍卫们纷纷骑马追赶,然而韩渡的大宛马健疾如风,他们的马如何追得上。
萧季和看了眼楚王的背影,目光沉了沉,翻身上马,一边策马直追,一边取下背上弓箭,瞄准韩渡的坐骑弯弓搭箭。
韩渡使出了全力,眼前只剩残影,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几乎是凭着直觉闯出寺庙山门,可心里仍旧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要赶回东宫去,亲眼看到阿兄没事,韦家没事。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利箭破空之声,他心头一凛,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下黑马忽然哀嘶一声,举起前蹄。
韩渡被甩下马背,重重摔在地上,着地的左肩传来尖锐的痛楚。
他抬眼一看心爱的坐骑,只见黑马左腿根部中了一箭,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韩渡忍着痛,用右臂一点点将自己撑起来,就是用双脚走,他也要回到阿兄身边去。
没等他站起来,身后传来马蹄声,萧季和追了上来。
韩渡转过头,用赤红的双目盯着他:“本王今日一定要下山,你要阻拦,除非杀了我。”
萧季和向后望了一眼,远处隐约能看见马蹄扬起的尘云,侍卫们距他们尚有一段距离。
萧季和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韦二托卑职带一句话给殿下……”
韩渡一怔。
萧季和接着道:“韦二郎在千牛卫时,与卑职交情不错。”
他苦笑了一下:“算是朋友吧。于公卑职受命于圣人,不该徇私,然……朋友之托,不可相负。”
韩渡收起了眼中的戾气,颓然道:“他说什么?”
萧季和道:“他说此去凶多吉少,后会无期,请殿下务必保全自己……”
韩渡已经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七七八八,但此时听旁人将他的猜测说出来,仍觉荒诞无比。
他缓缓地抬起头,双眼红得似要滴出血,嘴角却勾起:“他给韦家安了个什么罪名?”
萧季和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不免有些心惊胆寒,定了定神道:“御史劾奏韦詹事交通边将,欲行废立之事,韦詹事自戗于台狱中。”
韩渡坐在地上,寒冬的山风灌入衣襟,冷得他失去了知觉,肩上的伤也感觉不到痛了。
“我阿兄……”
他只起了个话头便打住了,他们给韦学士这样的学究儒生罗织谋逆之罪,其目的不言而喻。
紧接着就是废立储君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敕诏下了?”
萧季和摇摇头:“太子殿下眼下在东内。”
韩渡咬着牙站起身,抱着伤臂、拖着崴了的脚踝,一瘸一拐继续往前走,无论如何他要去见阿兄,他可以去求父亲,他可以把谋逆之事揽下来,他可以匍匐在他脚下哀求,甚至把这条命还给他,只要能换回阿兄。
一直以来父亲最嫌恶的是他,得罪冯贵妃母子最狠的也是他。阿兄一向是孝顺又知礼的,他是他悉心栽培、寄予厚望的长子。
阿兄这样的人是不会犯上作乱的,他若要杀一个悖逆的儿子,就该杀了他,他才是合适的人选。
对了,那篇山鸡赋,定是那篇山鸡赋连累了阿兄。
还来得及,眼下阿兄还活着,拨乱反正为时未晚,只要他去向父亲请罪,将阿兄换出来。
萧季和见他神色不对劲,忙追上去:“殿下,请随卑职回去吧。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
韩渡一哂,他是一定要杀个儿子的,一个年轻、健硕,富有春秋的儿子,把他的希望和生命注入他那渐渐衰朽老去的身躯和灵魂里。
韩渡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着,冷汗从他额头淌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但他的心中寒凉又清明,他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看清这个世界,看清楚那个高踞御座的老懦夫。
侍卫们的马蹄声渐进,萧季和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楚王强行绑上马,前面弯道里忽然转出数骑,迎面向他们驰来。
为首之人是殿中侍御使冯思安。
他是冯贵妃的再从弟,也是跟着贵妃、晋王一起升天的鸡犬。
他在马上向韩渡草草行了一礼,得意之情几乎不加掩饰:“臣奉圣人之命,带楚王殿下去台府。”
这便是要带他回御史台讯问的意思了,太子竭力为弟弟周全,不惜将他送到山寺中出家,只为让他置身事外,奈何事与愿违,他终究也难逃一劫。
萧季和生怕楚王见了仇家做出什么冲动之事,紧紧盯着他,只等着上前阻拦。
韩渡却是一脸木然,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命运,只是问冯思安身后一个内侍:“太子何在?”
那人垂下眼帘,露出不忍之色,冯思安抢着道:“庶人韩湚与其妻韦氏,在押解东都途中,畏罪自尽于城东长乐驿。”
他故意说得很慢,一字一顿,生怕韩渡听不清似的。
韩渡每个字都听得分明,但怎么也抓不住背后的意思。
他茫然地眨动着眼睛,眼前有什么纷纷扬扬落下。
他揉了揉眼睛,摸到睫毛和眼睑上微湿,又抬眼望了望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山中开始下雪了。
这是今岁第一场雪,不知他的阿兄和阿嫂有没有看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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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90(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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