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今夜不是在王后娘娘宫中么？”说话的是当日值勤侍卫之首叶钦。

幽兰宫平日每天都有二十名侍卫防守，戒备之严，几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今日子涵不在，防守稍稍松懈些，前后总共有十名侍卫。

左辞笑道：“今日绮妃娘娘生辰，连王后娘娘都被请了过去，还有绮妃娘娘娘家兄弟裴侍郎都来了。大王在宫中喝得有点多，兴致很好，打算留宿倾云宫。偏偏他还惦记着苍夜，唯恐苍夜有个闪失，便命我们来带苍夜过去。

“大王可是毫不避讳，在各位娘娘面前公然提及苍夜，看来……”他向幽兰宫的侍卫扬了扬唇角，笑得十分轻蔑，“将来他便是你们名正言顺的主子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眼里都带着疑问。那个号称无极孤狼的人，愿意委身当男宠？

听左辞的口气，分明十分鄙视苍夜。

叶钦皱了皱眉，不再多话，上前几步，到耳房唤乔麦：“小公公，你去带苍夜出来。”

乔麦应了声，掌了灯进幽兰宫去，很快听到一阵铁链摩擦声，苍夜被带了出来。

虽然身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可因为长久没有走动，他的脚下相当虚软，走到外面时还有些摇摇晃晃。

看到楼关，他心中暗自高兴，脸上却没有半点反应。

“夜公子，大王在倾云宫，召你过去。”叶钦不失礼貌，一半是出于子涵的吩咐，另一半是出于对强者的尊重。

毕竟，谁都知道他为了脱离王宫，甘愿被废武功，受剥鳞之刑。这样的勇气，不是每个侍卫都有的。

也许是想到苍夜现在的处境，那群侍卫的脸在灯光中显得有些黯沉。

苍夜脸色雪白、眸子黝黑，消瘦的身躯挺得笔直，完全没了刚才的虚弱之态。半明半暗的光阴里，他看起来就像来自地狱的修罗。

目光冷冷地向楼关扫过去：“召我去干什么？”

楼关扬了扬眉，依然不屑：“总不会是让你与绮妃一起侍寝吧？何必多问，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苍夜的身子蓦然一僵，眼底骤现利芒。

众侍卫一惊，好强的气势。现在这种状态下，他看起来仍然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只是那双眼里的寒意，几乎要把人冻结。

虎落平阳，却依然带着一身傲气。

众人暗暗生出同情与敬意，纷纷避开目光，不再去看苍夜。

“夜公子，你去吧。”叶钦低语，带着劝告之意，仿佛在暗示苍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苍夜看他们一眼，心中生起温暖。这些人，当初都曾是血性汉子吧？被打磨至此，难怪还能理解自己。

楼关嘴角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自己寥寥几句羞辱性的话，博取了大家对苍夜的同情，他们的离去便更加容易了。

他上前扶住苍夜，道了声：“夜公子，请吧。”

苍夜的脚步伴着清脆的铁链声渐渐远去。

幽兰宫本是冷宫，地处偏僻，周围植物乏人修剪，肆意生长，更显幽深静谧。

子涵将它改建后，单单一个幽兰宫变得典雅华丽，但它附近仍然缺乏建筑，更多的是草木。

一离开幽兰宫的范围，楼关立刻把苍夜带入茂密的树丛。

“大少爷，属下是来救你的。”楼关简短说完，从身边掏出一把匕首，“这是我们王爷的‘龙鳞’，他命属下带来交给大少爷，说有可能用得上，王爷真有先见之明。”

说着，动作利索地将苍夜腕上的铁链削断。

双手脱离桎梏，苍夜觉得浑身轻松，他向楼关微笑：“谢谢你。”

楼关将匕首交给他：“留着吧，王爷说这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苍夜心里一热。接过匕首，珍重地收藏起来。

“大少爷，王爷担心子涵会对你不利，所以亲自赶到穆沧来，现在城中一家客栈等你。”与楼关同行的侍卫向苍夜深深一躬。

苍夜已经认出他们俩是逸王府的侍卫，他们所说的“王爷”自然是指逸王萧沉璧了。原先以为是父亲派他们来的，谁知父亲竟会亲自前来，苍夜一时心神激荡，眼角发涩。

“我们快走。”楼关道。

“我现在武功尽失，怕要连累你们。”

“不必担心，今日正好绮妃的弟弟进宫，喝得差不多，绮妃命人送他出宫。我把这差事揽了过来，并且支开了其他人。裴侍郎现在已经醉了，我把他打晕了，丢在一个灌木丛里，你就假扮他混出宫去。”

说罢又取出一瓶酒：“来，先灌几口酒，待会儿装醉便成。”

苍夜心中暗赞，这个楼关，难怪当得成麒麟王的密探，真是心细如发。

在一日之内要算好时间、设计好这么多细节、让爹的侍卫混进宫来，环环相扣，当真不易。

过了没多久，一辆小巧精致的青帷平顶马车施施然从裕华门出来，左辞向守门的禁卫亮了亮腰牌：“车里是绮妃娘娘的兄弟裴侍郎，因在宫里喝高了，我们奉命送他回家。”

侍卫上前掀起车帘看了看，车中躺着一位锦衣男子，侧身卧着，面向一壁车厢，嘴里迷迷糊糊地咕哝着什么，酒气薰人。

侍卫们皱了皱眉，挥手放他们通行。

终于离开皇宫，苍夜坐起身，掀开车帘，对走在旁边的楼关道：“楼关，谢谢你。”

楼关报以微笑，那笑容依然像往常一样明朗：“大少爷不必谢属下，其实大少爷能够顺利脱身，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大少爷的人品。宫中侍卫对大少爷多有敬意，所以属下才能轻易从幽兰宫带走你。”

苍夜不语，却投以一个“你真会说话”的表情。

抵达萧沉璧所住的同福客栈时已是亥时。穆沧城每日戌时五刻敲响暮鼓关城门，寅时五刻敲响晨钟开城门。

连夜出城已是没机会，萧沉璧与楼关一早料到这点，所以直接约了将苍夜送到客栈。

幸好京城的那些客栈关门都比较晚，他们才没有被关之门外。进去时苍夜低着头，没有让掌柜看到他的脸。

敲开萧沉璧的房门，楼关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向萧沉璧行礼：“王爷，属下幸不辱命。”

“干得好，你的房间在左手隔壁，快去休息吧。”

“那守卫……？”

萧沉璧抬头看屋顶：“有两名影卫在上面盯着。”

楼关这才放心地退下，自去休息。

萧沉璧低头看自己的儿子。苍夜自进门就垂首跪着，没有出声，请罪的样子。

“夜儿。”这一声唤出，好像崩紧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萧沉璧有脱力的感觉。

营救过程顺利得超乎他的想象，可是刚才等待的时间全是煎熬。身为龙镜阁主十五年，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焦虑过。

终于重新见到儿子，而且跳过了那段他最艰难的时候。他无法想象当初苍夜被废武功、受剥鳞之刑、气息奄奄的样子，也无法想象他被囚宫中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快起来，给爹看看。”本该生气、本该痛斥他的鲁莽和不珍惜自己，可人到了眼前，他却只剩下疼惜。

伸手去扶苍夜，苍夜抬起头，眼里有什么东西悄悄闪亮：“爹……孩儿不孝，让你担心了。”

“你这孽障！”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却没有半点威慑力，“你皇伯伯大发雷霆，要爹好好教训你。”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起来，动作那么轻，“可是爹没力气……”

是没力气？苍夜唇边止不住露出笑意，调皮的、腼腆的，像个青涩少年的模样。

第一次享受父亲的宠爱，尽管，他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可是，又与父亲何异？

儿子这样的表情也是萧沉璧第一次看到，他愣了一会儿。这是自己儿子么？他也会露出这种可爱的、孩子气的表情？

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把他拉到床边：“来，躺下，让爹看看你的伤。”

“孩儿没事了，伤口已经开始结疤，很痒。爹不用看了，很难看的。”苍夜微微挣扎。

“难看？”萧沉璧没好气地，“自己儿子身上的伤，爹会嫌难看？还不快躺下？！”

威胁地瞪儿子一眼，苍夜果然乖乖听话，躺下来让他检查。

听到父亲发出抽气声，苍夜回头，看到父亲的眼圈已经泛红。他心里一紧，爹是见惯风云的人，却为他受的一点伤掉泪了？

“爹，是孩儿不孝，爹罚孩儿吧。”从床上滑下来，屈膝跪地，心潮瞬间泛滥，“是孩儿的错，孩儿以后事事请示爹爹……”

萧沉璧再次怔住。这是自己那个冷若冰霜的儿子？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乖巧、柔顺了？好像……还是以前横眉冷对时让他更有真实感。

苦笑，儿子像儿子的时候，自己竟反而不习惯了？

“傻小子，别讨好卖乖了，去床上躺着。伤成这样，能够活下来算你命大。”拍了拍儿子的头，萧沉璧心里说不出的满足，“明天城门一开我们就离开，所以，你现在还是养精蓄锐吧。”

苍夜应了声“是”。

萧沉璧忽又想到什么，看着儿子：“这段时间，子涵有没有拿你怎样？”

苍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脸上的毛细血管一下子爆裂开，羞耻的感觉……

“他没有。”

“哦，这就好。不过爹估计他心思已经变得不太正常，有没有折磨你？”

苍夜想起一开始子涵疯狂的模样，还有那些狠狠打在他脸上的巴掌，苦笑：“刚开始有些气极败坏，不过，他骨子里不是坏人，只是为情所困。”

萧沉璧很想仰天长叹。怎么萧家的子孙都这样善良？

“你叫楼关告诉爹，你会去幽栖山，请寒檀居士帮你恢复武功？”

“是，雨陌曾经被废武功，就是寒檀居士为她恢复的。”

“这个我知道。”萧沉璧眼里出现缅怀之色，“爹也正想去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