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缓缓开口: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不,这些都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念这首诗的时候,女生的语调平静而坦然,眼神坚定地看着周清越,却只让人干净纯粹。
念完之后,四周寂静片刻,又忽然声音哗然,只是这些声音里少了些起哄,多了些掌声。
陈真下巴抵着膝盖,鼓着掌,望向被女生注视着的那个人。
他一言不发,目光放在念诗的女生身上,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的视线很有吸引力,带点不露痕迹的锋芒。
周围的空气因为他的安静而逐渐凝固,掌声渐消,只留下寂静。
女生不自主捏紧了衣角。
陈真看着女生紧张的样子,挺想上去安慰安慰她,因为周清越看着特别冷淡,就像掌控一切审视一切的主考官,静静看着你,冷漠而疏离。但是那个神情也就唬唬别人,骗不了陈真。
他这一副臭脸色,不过是在专注地认人。
毕竟他可是个纯脸盲啊。估计他脑子里都是:是谁啊是谁啊,救命,快想起来……
配上他那张臭脸——更好笑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终于说话了,脸色也温和了很多:“谢谢你——”
终于把人家认出来了。陈真想。
“念得很好听。”
……
看来还是没认出来。
人群中有人鄙夷和不屑,认为那个女生念的就是情诗,目的就是跟周清越表白而已。
“不就是表白嘛,还说不是。”
那个女生脸色顿了一下,然后解释道:“这不是情诗,我也不是表白。”
一个男生不屑道:“这不就是一个女诗人写的一首情诗,告白就大大方方地告白嘛,不知道在遮掩什么。”
陈真看不下去,因为距离的原因她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只能分辨出一个大概的声音来源方向,于是她坐向那边,回应那个男生:“如果你了解过舒婷写这首诗的背景,就不会这么说了,你了解过舒婷吗,你了解过这首诗吗,你了解过她想表达的东西吗?你没有。你不但没有,还无比自信地给这首诗下结论。”
那男生还想反驳,被陈真一句话噎了回去——
“这就是你。无知就大大方方地无知嘛,不知道在遮掩什么。”
“……”那男生被呛得说不出话,那个方向没有声音传来。
人群寂静,气氛凝固起来,尴尬的氛围弥漫。对于刚进入高中、面对着无数未知的人与事的新生来说,当众撕破脸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大家都在暗暗预判事件的发展。
那个男生气不过,将矛头转向看起来好对付的那个女生,纠住另一个点不放:“如果不是告白,那你为什么偏偏要说是给周清越念的?我只是合理质疑一下,你们有必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我只是想感谢他。”那个女生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仍旧耐心回复。
又有几个男生加入争论:
“越说越好笑了,这才认识几天就感谢。”
“谁感谢是用情诗感谢的啊……”
“你给所有人念才不算表白吧,单独给一个人念算什么。”
……
声音渐大,颇有讨伐的意味,如果再放任下去,恐怕会变成一场审判。
可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在一群碎而杂乱的声音里隔绝出单独的空间。
“我如果爱你。”
像一柄剑冲破夜空,忽然而至,温和而强势地压住了那些纷至沓来的议论声。
陈真转头,是许愿。
她没有站起来,仍旧坐着,声音也不大,神情自若,只是淡淡看着那几个男生: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语调柔和,又字字铿锵,就像在说既然你们说给所有人念才不算表白,那我就念给你们所有人听。
在那一瞬间,陈真看着许愿,看着她的侧脸,从一开始的粗略线稿,到逐步勾勒出她的细节,到现在细细描绘出色彩,一步一步,一笔一笔,她在自己心里的素描又鲜活明亮了一些。
于是她转过头,念起许愿还未念完的诗句,那些因读过很多遍而烂熟于心的诗从嘴边缓慢而自然地念出,一句两句三句……耳边的声音逐渐大了,许多人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左边,右边,前面,全都包裹过来,像一个圆满的环形的圈。
嫉妒。
这两个字出现在她世界里的具体时间很难追溯。只是她仍然记得,在第一次接触这两个字的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写:嫉妒,是对他人的优越地位而心中产生的不愉快的情感。贬义词。
那天回去的作业就是抄写生词,当抄写到一定次数的时候,脑子就会自动拆解那个字,导致感觉很陌生。所以她抄着抄着,突然完全不认识这两个字了,它们在眼睛里变成了“女疾”“女户”,以及末尾的“贬义词”。她就是在那个瞬间产生了疑惑,有什么思绪从那时的她心中生出,宛若游龙,却始终抓不到尾巴,转瞬即逝间,她忽然又熟悉了这两个字,那隐秘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于是她记住了这两个字是联绵词,记住了就是这样写,记住了就是这个意思,也抄完了剩下的几十遍,伸伸懒腰,满意地翻过那一页,合上了作业本。
直到初三的时候,这两个字重新出现。
当时她一改以前吊儿郎当、混吃等死的学习心态,开始认真学习,她一向只要学,就能学得很好,所以在她意料之中成绩一路高歌猛进。本以为一切就这么顺风顺水下去,可幸运之神偶尔也会睡懒觉。
临近中考的第二次全市联考,她考出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打败了班上那个万年第一的学霸同桌,拿下第一。她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因为平时讨论问题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同桌的实力其实没她强,之前一直让他拿第一,是因为她太爱玩了,心思都没在学习上。
现在她发力了,考得比他好,挺正常的事。
可是那天同桌哭了。
在她的印象里,同桌是一个很阳光很乐于助人的男生,他帮过她很多忙,善良人品好。在不熟的人眼里,他总是学得很轻松,随随便便解出别人搞不懂的题,会在考前一天和他的兄弟说——嗐有什么紧张的,我也没学什么。
可是陈真知道,他其实很刻苦,他能为了一道写不出的数学题琢磨一整个晚修,也能因为,一沓一沓的笔记资料厚得让人心疼,
联考成绩下来的那个下午,班主任把她叫去办公室,说她的同桌申请换同桌,不想和她坐在一起,还说她严重影响了他的学习。
她第一反应是生气,那天下午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却互相生着闷气,几乎是背对背坐着。
当了晚上晚自习,她的生气变成了不理解,她不明白同桌为什么这样跟老师说她。
同桌的位置在靠墙边,她在走道旁,于是整个晚自习她都很蛮不讲理。同桌要出去,她就脚搭在前桌椅子上,轻轻一用力,把自己的椅子朝后推了很远,挡住过道,让他出不去。
一边按笔,一边看题,一副无赖的样子。
被生生拦住的同桌,也被气得不行,又拿她没办法,也只能乖乖坐回去。
她就这样和他僵着,直到晚自习结束,同学一个个离开,前面空了,旁边空了,后面空了。
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想到自己的行径,陈真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拿起水杯假装去外面接水。
可当她装了空气回到教室的时候,听见同桌哭了。
他趴在桌子上,哭得很安静。
“你,哭了?”
她问完这句话才发现有多蠢。
同桌抽噎着,情绪好像到了无法压制的程度,喷薄而出,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你知道吗,我很嫉妒你,一直都嫉妒你。我也不想这样,因为这种感觉和情绪让我不想面对你甚至会忍不住地讨厌你,我看你轻轻松松超过我,我那么努力地跑却发现追不上你悠闲的脚步,可我明明很欣赏你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真不会安慰人,她只是看着同桌趴在桌子上的黑色脑袋,听着他有些发抖的声音,看着他因为抽泣而时不时耸起又落下的背脊。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哭泣,她的不解与愤怒好像跟着他的眼泪一起流走了,她沉默了一会,还是尽力去开导:“嫉妒我挺正常的,我挺优秀的不是吗?”
旁边的人抽噎声顿了顿,然后好像更难过了,声音变得更小声更压抑。
意识到安慰人的方式不对,陈真想了想,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也会嫉妒别人,嫉妒是一个很正常很正常的事情,我觉得嫉妒本质上就包含了你对我的认可和欣赏,如果你不认可我欣赏我,也就不会嫉妒我了对吧?”
“只不过嫉妒比欣赏的情感浓度更浓,因为,多了你的自卑。”
他一直哭,她就一直说:“如果这真的影响到了你,你可以跟你爸妈说啊,或者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
他终于停止了抽噎,只是声音变得沙哑许多,也平静许多,可那种平静像是暗流涌动的水面,里面藏着深处的情绪:“我跟我爸说过,我跟他说我最近很难受,因为我嫉妒我的同桌。可是我爸跟我说,男人怎么会嫉妒别人?女人才会互相嫉妒。”
要不怎么嫉妒这个词都是女字旁啊,我看你现在啊,就是太矫情了,男子汉大丈夫,坚强点。
陈真皱着眉听他说完话,然后跟他分享自己的想法:“女生不一定就矫情,男生也不一定就要坚强啊。你看我和我哥,我就不矫情,他就不坚强,小时候他挨打,只会哭,都是我帮他打回去的。”
“这种想法叫做偏见,你不要被这种偏见困住了。就像你现在在我旁边哭得要生要死的,我也没觉得你矫情啊,谁规定男的就一定要坚强、无坚不摧了?那不是压抑人性吗?”
她伸出手:“你、和我,都是人,会难过、会想哭,会嫉妒、会不爽,这才叫人,真真实实的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懂吗?”
同桌停止了眼泪,抬起脑袋,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走出教室,走向校门口,同桌突然低着头,很小声地说了句:“陈真,谢谢你,真的。”
她转过头,他却没敢对视。
陈真看着路上一排排亮起的路灯,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挺谢谢你的,让我想明白一件事。”
小时候抓不住尾巴的那条游龙,此刻终于被捉住、看清。
嫉妒两个字是女字旁,但身边很多鲜活的人和事都告诉她,嫉妒是不分男女的,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嫉妒过别人。比如她,比如同桌,他们或许各自都是其他人嫉妒的对象,但即便看似已经很优秀的他们,也会有自己嫉妒的人。
这是在成长过程中必然会经历的,她也会嫉妒别人,甚至嫉妒很多人,远远不止一个。她发现嫉妒这个情绪是个双刃剑,把它用好,是很强烈的动力源,如果用不好,它就是回旋镖,不断加深对别人的不满和对自己的自卑。
所以,她又想到了小时候抄写的生词,她觉得要划掉那时的作业本,因为嫉妒也不该是贬义词,至少应该是个中性词。
因为她也嫉妒别人,所以别想给她套上一个贬义词。
注:文中的诗句引用自舒婷的《致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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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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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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