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多久,陶青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芸娘又敲鼓似的锤了几下,直把他捶得半死不活,这才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住手。
院外看热闹的人如鸟兽散,没一会儿又悄悄聚集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宛若一座肉山在移动,芸娘费劲地爬起来,指着巫夏和陶子赫大吼:“你们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把你们这对狗男女扒皮抽筋,挂在集市的入口处!”
她刚刚被压着,没看到巫夏施展神通,还以为她只是一个黄毛丫头。
“外面那群该死的!阿牛阿马!小五小六!你们死哪儿去了!”虽然放了狠话,但她也不敢多留,狼狈地一抹脸就跑掉了。
巫夏本来想再教训教训她,但是手里的红烧鸡快冷了,想想作罢。
下次再敢来,看她不把她打得落花流水。
芸娘一走,周红压抑的哭声突然变得撕心裂肺,久久不息,飘在院子上空。
“造孽哦……捡了个白眼狼回来!”
“他分明是想杀我们……呜……当家的 ,你可别死啊……”
“……”
陶子赫不耐烦皱眉,巫夏见状掏掏耳朵,朗声告诫:“出去,再不出去我杀人了。”
抽泣声戛然而止,周红幽怨地一抹脸,像背麻袋似的把陶青扛在背上,蹒跚出门。
等出了门口,她喑哑的嗓音才被风吹过来:“回家,把你的东西全拿走。”
“你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
其余捧着碗的村民围上来,各个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仙人,你真的是仙人啊!”
“仙人,我等会儿把我家狗蛋而带过来,您看看合不合眼缘?要是合眼缘,就请仙人带走!”
“咳咳!”村长“咳”了一声,估计老脸也有点挂不住,表示一番慰问后率先离开。
等到大家全部被撵走,周明却独独留了下来。
巫夏不耐烦见到这些人的嘴脸,厌烦地摆摆手。
周明便去和陶子赫套近乎。
“你怎么拜她为师的?”
“她有几把剑?”
“她最厉害的剑招是什么?”
“她在这儿呆几天啊?我好让家里有小孩的知道一下。”
“唉,对了,你们怎么认识的?”或许是陶子赫一直沉默,他这才给了他伤口一点眼神,“你这伤怎么来的?我听村医说,是被什么东西砍的?”
“还有,你们怎么认识的啊?仙人一般都不出世……你,你和她……”
陶子赫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我跟她,”他指指屋里的巫夏和自己,“可是一对狗男女啊,还能怎么认识?至于收徒,劝你们死了这份心,她说过,此生只收我一个徒弟。”
周明最终讪讪离开,一出门,他就直奔大丫家。
与此同时,已经跟壮汉们走失的芸娘因为天气热,想从林间绕小路回去。
她浑身粘腻汗湿,油黑发亮的刘海挡住视线。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林子里有东西在盯着她。
她拨开头发,汗流进眼睛,一阵酸痛。
闭眼的功夫,一团巨大的黑影悄悄逼近她的后背……
*
一顿午饭吃得意犹未尽,巫夏擦擦嘴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小赫赫啊——”
“闭嘴。”
她便又模仿周红的语气,眉一挑,嘴角苦涩下垂,惟妙惟肖道:“子赫啊——”
陶子赫:“再说话你就失去了一个徒弟。”
屋内安静一刻,又响起她的声音:“我要去山里,你自己下午好好练字。”
“先陪我去趟我家,我要把东西拿回来。”陶子赫低头嗅了下衣领,不由皱眉,“再放在那儿,估计要被烧掉了。”
这不是大事,两家离得也近。
陶子赫猜得八.九不离十,一进门就见到周红拿着镰刀疯狂地在砍陶子赫那屋的门锁。
力道之大,神态之疯狂,都让巫夏暗暗吃惊。
木门本就摇摇欲坠,终于在“砰”的一声中,劣质的锁头砸在地上,同时整个门也散架。
周红还肿着一张脸,这个农村女人,明明怕芸娘怕得要死,见到巫夏居然视若无睹。
她使劲擤鼻涕,朝二人吐了一口痰,“哐当”一下粗暴地关上自己的房门。
陶子赫低眉敛目,一句话没说,径直进屋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衣物。
巫夏转了一圈,假装不经意地问:“你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那你了解你的亲生父母吗?”
陶子赫把木板床抬起来,从烂掉的椅子腿里扣出一点碎银子,摇头,“没印象,是老村医告诉我的生世的。”
巫夏突然想起来陶逸春要自己给他带民间的特产,可她已经把银子全花掉了……
“咳咳。”她握拳轻咳,难为情道:“陶子赫,我这人——”
长久的沉默让他疑惑侧目。
“我想买点东西,没钱了。”
她终究没有厚脸皮到说要“拜师礼”。
掂了掂掌心的银子,陶子赫“呵”一声,“你想买什么?”
这要她怎么回答?她只想要钱啊。
不知怎的,她脱口而出:“镇上的一个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三两银子。”
“三两?”他皮笑肉不笑,“我这里总共才三两。”
这阴阳怪气的样子让巫夏想打他。
“哼,不买就不买。”
一侧头,就见到周红的半张脸趴在门框。
兴许是听到“三两银子”这话,她眼神阴恻恻的。
这幅样子……巫夏猛吸了一口气,“唰”地站起来想去打她。
“你吓到我了!”
周红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别理她,我们走吧。”
*
盘根虬结的大树爬满了全部山头,枝叶扶疏、万木葱茏。
月上梢头,一个小小的身影踩着一片树叶飞上树梢,眺望连绵不绝的大山。
连续搜了几天,连根蛛丝都没看见。以蛛魔睚眦必报的性情,知道同伴被杀死,一定是会向她复仇的。
到现在还没有蛛魔来战,那应该是彻底没有了。
乾坤袋里的飞行符和各种其他符箓也所剩无几,她决定从明天起,不再搜山。
通往大丫家的小径被月华照得明明灭灭,她哼着小曲回屋,刚把外套脱下来,门就“哐”的一声被推开了。
陶子赫脸色很臭,像是有人欠了他五百万。
见她在换外套,也毫不避讳。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为什么不去村医家?你因为我没给你买金步摇就不想教我了?”
巫夏翻个白眼,把外套重新套上。
“见了姑娘家的身体是要对她负责的懂不懂?”
陶子赫面无表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看我爹的身体要负什么责?”
这小子,只要精神好一点就开始阴阳怪气。
她已经开始怀念那个对她毕恭毕敬,温温柔柔的受伤反派了。
“以后不出去了,今天我教你入静。”
鸦羽似的睫毛微颤,陶子赫古怪地抬头,似乎想说什么。
巫夏笑眯眯地跟他对视。
她从乾坤袋里掏出两个青色的蒲团扔在地上,自己率先坐下,摆出一个打坐的姿势。
陶子赫坐在她身边,因为右肩受伤,所以两手并没有像她那样互相抵着。
“在授课之前,我要先告诉你几件事。”
灵动悠长的女音在他耳边飘荡。
“一,我师出名门——问心剑宗。以后你便也是剑宗的一名弟子。”
“二,你要切记门规,每日三省自身并自问:今天你友爱同门了吗?今天你尊师重道了吗?今天你灭魔了吗?今天你愿意为剑宗死而后已吗?”
陶子赫嘴角抽了下。
巫夏从那种冷静淡然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打了下他的手背,“现在就问,不问不教。”
他很冷酷无情地重复了一遍。
“除魔卫道、保护同门,尊师重道……这些都是你的责任。不管你日后是藉藉无名的修士还是说一不二的大剑仙,你都要牢记门规。若有违门规,”她的视线里闪着奇异的光,语调模糊而暧昧,软绵绵的,勾着人去听,“应当自废修为。”
“陶子赫,你——做得到吗?”
他眉头皱得很紧,或许是觉得这个处罚太重,没有立即答应。
巫夏又问了一遍。
“好,我当遵守门规。”
“若你反悔呢?”
“不会反悔。”
巫夏一定要他回答:“若反悔呢?”
“自废修为。”
这些假大空的言论陶子赫不感兴趣,她若要他作保证,那他便作。
自己从问心台坠下,身死道消那一幕突然浮在脑海中。巫夏哽了下,决定为自己多争取一点利益。
“你还要承诺,以后绝不许伤我。”
这个承诺实在太过无厘头,说得他以后一定会害她一样。
他为什么要害她?
陶子赫不肯允诺了。
“怎么,不乐意?”
“即便你伤我杀我?”他反问道。
巫夏:“为何我要伤你?”
陶子赫:“那为何我要伤你?”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良久,巫夏才淡淡开口:“你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陶子赫:“……”
“好,我承诺,绝不伤你。”
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教他入静。
大道三千,魔道亦是道。只不过魔道中人,修行到最后都疯了死了,只剩一堆疯狂残忍的蛛魔。
修行路诸多坎坷,稍有不慎,就会受到妄念、痴念、贪念影响。深陷其中,灵台不复清明,这时便易入魔。
所以入静,是所有门派修行的第一课。
然而入静练“意”,却也有可能把自己主动暴露于魔的眼皮底下。
到底如何看待这件事,就看个人选择了。
“闭上眼,放轻呼吸,不要去想任何杂念。”
陶子赫乖乖照做,他天资过人,偶尔也会在无聊之时感到这种“状态”。
“不要想着自己。”
“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似想非想。”
“混混沌沌,恍恍惚惚,一念摄万念。”
陶子赫:……
其实巫夏也不知道该怎么一点一点地教他,毕竟像她这种修N代,入静只是一个被动技能。
“现在我给你一句口诀,入静时一旦出现念头,就念出口诀来止住。长此以往,慢慢训练,你就可以做到‘一念’摄止万念。”
她幽幽道:“口诀:谨遵巫夏之言。”
如果他每回都这样念一遍,那无形之中就会受到因果桎梏。
陶子赫唇瓣嗫嚅,面色有几分苍白。他感觉自己摸索到一种“状态”,自己似乎不在屋子里,而是在漆黑广袤的苍穹之下。
微风从身上拂过,似乎带走了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所有的感官。
他化作风,一日千里,看到冰封千里、路有饿殍,也看到万木峥嵘,枝繁叶茂,万人空巷……
他越走越远,逐渐迷茫。
白驹过隙间,他忘却了姓名,忘却了自己是谁。
一道温和的暖流突然自手臂传来,周转全身。
朦胧间,一个缥缈的女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细细分辨,捕捉到“巫夏”二字,犹如当头一棒,振聋发聩!
像是找到自己的归属,他急急脱离了这种状态。
一睁眼,发现外头的月光不知何时没了,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他吁了口气,伸手一摸脸,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啪莎”,一缕橘色的光芒幽幽升起,照亮巫夏的半边脸。
她若有所思地抬头,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陶子赫出汗严重,拿起她面前的茶壶喝了几大口。
“看到春来秋去,芸芸众生。”
巫夏又用那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良久,她袖子里的手微动,点了点他的右肩。
他低头去看,率先入眼的是一只藏在翠袖里的皓白指尖。它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被扰动的飞鸟,堪堪停留一会儿就飞走了。
“你没发现,你的伤,好了嘛?”她听起来不解,又好似有点嫉妒。
陶子赫动动肩膀,果然不疼了。
“我刚刚怎么了?”
“意未成识,缥缈于虚空,容易被各种未知的存在引诱。可能是人,可能是妖,也可能是——魔。”
“魔气、蛛魔、一丝残存的怨念或神识,还有其它任何跟魔沾上边的,都能被叫为——魔。”
“何为堕魔?意被魔引诱沾染而不知便是。”
“记住我教你的那句口诀,多加练习。把你的意,尽量拘于周围一丈内。等意强大,灵台清明,便可引气入体,正式修炼。”巫夏复杂地警告完,垂着脑袋自闭。
陶子赫他不是有天赋,他是——太有天赋了!
修炼后,神识有多强大,完全取决于“意”。有人神识一扫,便可将整座城池尽收眼底,而有人神识出游,却只拘于周围三寸之地。
陶子赫如果是前者,那她就是倒霉催的对照组后者。
修炼一事,强求不来。十分天注定,无人靠努力……
屋外苍穹之下,大片大片乌云被吹散,村庄露出安宁夜晚静谧的夜景。
突然,几道火把的光芒和男人焦急沉重的交谈声打破了一切。
这其中,二蛋的哭喊声尤其强烈。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巫夏门口犹豫徘徊。
最终,一个男人还是壮着胆子上前,敲门。
“仙人,大丫进山采野菜蘑菇,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已经一天一夜没见到姐姐了!”二蛋弱弱的哭音紧跟着响起。
“仙子姐姐,”他几度哭得没声,抽噎道:“救救我姐姐吧。”
但他很快就被死死捂住嘴,没了动静。
外面的火把明明灭灭,几欲熄灭。
他们在等她定夺。
屋内陶子赫“嗤”了声。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看好戏的心,转头问她:“他们要你上山找人,去吗?”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高马大,足足有十几个壮汉的队伍风风火火冲进村口,挨家挨户砸门,焦急喊道:“芸娘!你在哪儿?我们来救你了!”
“里面的人听着!芸娘要是出个好歹,我林三虎让你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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