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恰逢高中毕业的暑假,在荆卓洲的软磨硬泡下,叶晟终于答应了他来海南旅游,然而,本来计划好的行程却被一个消息给猝不及防的被打断了。
海南省第一人民医院。
窗外暮色沉沉,医院的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医护人员在长廊里来去匆匆。
一个表情安详的老人静静地躺在一张单人病床上,他的面庞消瘦,呼吸面罩下,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微薄的生命力。
不知不觉中,围在床侧的,就只剩下了叶晟一个人。
监护仪上显示的各项指标的规律跃动,一直紧闭着眼的老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那只干枯如柴的手颤抖着抓住叶晟的手腕,示意他靠近些。
叶晟赶忙将耳朵凑近,试图听清他的话。
老人喉管干涩,艰难发出声音:“请你……务必要带走它……,它……它是……”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语毕,老人的眼神逐渐涣散,轻轻的合上,嘴角久违的挂上了释怀的微笑。
来不及等叶晟听清后面的字,心电监护仪就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时间似乎就在那一刻静止。
就在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叶晟的头突然自内部产生了撕裂般的疼痛,他控制不住的颤抖着,牙齿紧咬着的下唇,几乎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等到耳边的嘈杂声逐渐散去,已然不知过了多久。
叶晟听到了一个焦急又熟悉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水土不服吗?怎么都烧到四十度了。”
“这是他注定要面对的。”
“你怎么又开始发神经了,快去给我换盆凉水。”
“等他醒来,他就会明白。”
“你到底再说什么?夏恬,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突然发神经?”
身边人的动作陡然剧烈起来,叶晟的眼皮微动,手指不受控制的抽搐。
他睁开眼,背部一片湿热。
入目,是陌生的天花板,耳旁,是少年充满焦急的声音。
“醒了醒了!”荆卓洲放下手上的湿抹布,赶忙扶叶晟坐了起来,“晟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叶晟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张嘴,声带却发出了怪异的声音。
荆卓洲端来水杯,慢慢的帮他润嗓,还不忘继续喂他吃退烧药。
叶晟看了看周围,哑声道:“这是……哪里?”
荆卓洲温声说话,生怕吓到他:“已经到夏恬家了。我们俩就几分钟不在,刚回来才发现外公走了,你也昏倒在地上,差点吓死我,我还以为……”
他很体贴,及时止住了话口,没有说出那个晦气的字。
叶晟丝毫不想和他废话,因为在刚才的昏迷中,他似乎做了一个满是深蓝色的梦,具体的情形,也许只有说出来,才能保证不被忘却。
他晃了晃脑袋,感觉意识清醒了些,语气略显急切地荆卓洲道:“我刚才梦到了……”
话说到一半,叶晟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宕机。
他梦到了……什么来着?
见他没了下文,荆卓洲还以为他有昏迷了,直到看见叶晟大睁的眼睛之后才放下心:“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了……”叶晟疯狂翻寻着记忆,仍旧找不到那个梦境存在过的一丁点痕迹,他略带无助的将目光投向荆卓洲,“我……我忘了。”
荆卓洲看他的状态很不稳定,赶忙出声安抚道:“一个梦而已,忘了就忘了,别去想,说不定就会好些。”
“不去想,就代表不存在吗?”
卧室门外,夏恬的声音陡然传来。
她放下装满凉水的水盆,问叶晟:“吃过药了吗?身体有没有好些?”
荆卓洲替叶晟答道:“吃过了,体温也降了,应该没有烧傻。还有,你能不能不要再用那种奇怪的语气说话了?”
夏恬没有理他,眼神一直都在叶晟身上。
她问道:“能下床吗?”
叶晟不明所以,但还是说:“能。”
“能就好。”夏恬不顾荆卓洲的阻拦,抓起叶晟的手腕,不顾他还赤着的脚,将他拉在身后,向卧室外走去,“我……不,我外公,有个东西要给你。”
听夏恬这样说,叶晟自然也想到了老人临终时给他的交代,霎时便主动迈开步子跟着。
荆卓洲拦不下来两人,最后只能妥协,跟在叶晟身后,给他捎了双拖鞋以后,任由夏恬支配这个病号。
夏恬带叶晟来到了房子最里侧,一个储物间门前。
叶晟和荆卓洲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串很有年代感的钥匙串,从中挑出一把,缓缓插入锁孔,拧动。
门开了。
整个储物间空荡荡的,但出奇的没有落下灰尘,像是有人经常打扫。
储物间的最中央放置着一个约有两个篮球大的球状物,它的整体呈淡淡的米黄色,如同上等的鹅卵石,又像是一个即将破壳的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它的最上方有一道漆黑狭长的纹路,下面还压着一张泛黄的,万一看不清字迹的纸条。
夏恬抬手,指向那颗静静躺在地板上的死寂之物。
“外公生前等了你很久,你终于来了,就带它走吧。”
荆卓洲表情诧异,刚想说些什么,但感受到周身逐渐诡异的气氛,到底是没有反驳。
叶晟的心里就更加不平淡了,他的目光在夏恬和那颗蛋状物之间来回扫视,满腔疑惑堆积如山。
什么叫等了他很久?什么叫他终于来了?叶晟认识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拼凑在一起,又显得那么的陌生和难以理解。
他刚想开口询问,却对上了夏恬同样复杂的眼神。
夏恬语气骤冷:“不要问我为什么。”
叶晟哑然,只能把目光投向同样沉默着的荆卓洲,决定也就在两人眼神交汇时下定了。
叶晟叹了口气,对夏恬妥协道:“好吧。”
把这么一个“庞然巨物”带上飞机肯定是不现实的,叶晟在当地找了一家跨省私人托运,严密打包好后,目送着它上了车。
夏恬外公的后事已经有各路亲戚开始着手处理了,她谢绝了两人想要帮忙处理后事的提议,而叶晟也只觉没有理由再多待下去,两人和夏恬简单告别,登上了返程西安的航班。
夹杂着松香的山风从窗户的缝隙处钻进,给这燥热的夏日午后平添几分清凉。
秦岭北麓的一套新中式装修的小别墅内。
叶晟已经盯着那颗蛋状物看了好一阵儿,完事还不忘问身边的荆卓洲:“你怎么看?”
荆卓洲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表情严肃:“我站着看。”
叶晟:“你也可以滚着看。”
荆卓洲苦脸,显然被叶晟的话噎住了:“什么横看竖看的,就一个破石头,我又不能能给你看出花儿来?”
叶晟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一时不知道应该先该反驳哪句话。
脑海里,又响起了那个苍老而挥之不去的声音。
“请你,务必要带走它。它是……”
它是什么?
见叶晟愣神,荆卓洲故作轻松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表情相当无所谓:“哎呀,我开玩笑的,活跃活跃气氛嘛。干嘛搞得这么正经,感觉怪压抑的。”
“要我说,夏恬她外公也真是……”
话说一半,荆卓洲适时的上闭嘴,面对逝者,他总不会出言不敬。
老人过世的那天,夏恬没有表现出多么伤心,然而就在叶晟一度认为她和老人的关系很淡时,她又是第一个站出来劝叶晟收下那枚石头的人。
叶晟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摇摇头,避重就轻的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但具体是什么,我现在还说不清楚。”
荆卓洲拍拍胸脯道:“一块长得像蛋的破石头而已。晟哥,你要是看这不爽,我立马就把它解决掉。”
说着,他就撸起袖子俯身下去,准备去搬动那颗庞大的蛋状物。
“别急。”叶晟出口制止,两只手把荆卓洲又抓了回来,“虽说是迫不得已才答应下来的,但既然收下了,就没有弄坏它的道理。”
荆卓洲闻言顿了顿,停下动作,重新站直身子,点点头,单从表情,叶晟看不出他有没有真正思考他的话,但还是发表了肯定的态度:“说的也是。”
达成共识后,两人并排挨着坐上沙发,不出五分钟,荆卓洲的大脑就开始高速运转,联想到了三种可能性。统共涵盖了天文、地理、科幻、悬疑等等要素,成分复杂。
“这东西长得蛋模蛋样的,万一真孵出什么妖怪……”
荆卓洲自言自语了半天,说到这儿,语速突然就慢了下来,似乎相较其他猜想而言,他觉得这个猜想更可信些。
见荆卓洲没了下文,叶晟不自觉侧头,将视线移向他,示意他继续。
感受到叶晟的目光,荆卓洲也顺势回望过去,视线相对的一刹,他有些绷不住的笑了出声。
“都太扯淡了吧。晟哥,讲故事哄哄小孩还凑合,你真信我编的这些?”
叶晟单挑了一下眉,又看向地上他说的“妖怪蛋”,表情不置可否:“你猜我信不信。”
荆卓洲撇撇嘴:“不猜不猜,叶晟心,海底针,老子我摸不透。”
叶晟笑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发现时间已经不早,这座别墅本来就是叶父买来给叶晟聚会用的,生活用具虽然是一个不落,但总归是不熟悉。
叶晟问:“要回吗?”
荆卓洲点头,应和了他。
再没耽搁时间,叶晟不想叫自家的私人司机,就和荆卓洲一道搭乘着出租车,赶在天黑前重返了市内。
“哦,差点忘了,班长在群里说下周六他组织了同学聚会。”荆卓洲说,“我猜你没看到消息,提醒你一下。”
叶晟说:“确实没看到,感谢提醒。”
荆卓洲满意的点头:“瞧瞧,还是兄弟懂你。”
荆卓洲的家偏郊区一带,自然要比叶晟到的更快一些。
“那今日小生就先告辞了。”
等到自己快要下车了,荆卓洲就转头对这身旁的叶晟贱笑,右眼俏皮的一眨。
叶晟白了他一眼,摆摆手。
荆卓洲脸上笑意不减,再次重申了之前的话:“那就说好了,周六下午六点,嗯……也就是七天后,老地方见。”
“哦。”
叶晟不是很想理他,敷衍的点了点头,道了再见。
出租车重新发动,终于停在了叶晟家门口。
那是一栋气派的二层小洋楼,四周环绕着被修剪的整齐的绿化带,整体看上去精美又不失简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屋内的灯都灭着,没有烟火气。
叶晟习惯了空无一人的家,心里并没有多空虚失落。
叶母最近几个月在跟叶父闹离婚,整个商业圈都传的沸沸扬扬,两人的关系闹得很僵,都不回家,甚至都抽不出没心思关心刚高考完的叶晟。
这样想着,他伸手打开指纹锁,换了双拖鞋走进玄关,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打开了灯。
叶晟顺着楼梯上了二楼,走进自己的卧室,失重般扑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大脑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得以松懈,睡意扑面而来,来不及换上睡衣,就这样沉沉的睡了过去。
叶晟重新陷入了梦魇。
梦里的他乘着一叶孤舟,在漫无边际的海洋上漂泊。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
远处的礁石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坐立着,目光幽幽的落在他的身上。
——是谁?
叶晟开口问。
——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
混沌,迷惘,以及……恐惧。
对于未知的恐惧紧攥着叶晟的心脏,而他所乘的小舟却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驱使着的朝那个人影漂去。
近了,更近了。
那个人面朝着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夸张的笑。
——你来了。
是谁在说话?
——你终于来了。
我来了哪里?
——我等了你……太久……
叶晟在床榻上辗转,无意识的紧皱眉头,却迟迟难以从梦魇中挣脱。
额头上的虚汗一层接一层的往出冒,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身的T恤也变得潮湿黏腻,紧紧粘连着后背。
与此同时,远在秦岭,一枚蛋状物的内部突然发出异响,表面漆黑的纹路逐渐演化成一指宽的裂痕。
一只幽绿色的竖眸,正透过它,好奇的向外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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