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北洲最为寒冷,风席沙土呼啸而过,吹向未明的前方。
时岁身披赤红斗篷,兜帽被风吹落,发丝随风飞舞,双手相握,立于城墙之上,静静望着前方,殊不知身后有人急匆匆跑来。
“姑娘,姑娘。”
阿明急匆匆跑上城墙,一眼就看见城墙上形单影只的女郎,原本急匆匆的步伐忽就停了下来。
时岁原姓:李,唤:谧宜,赵郡李氏的李,本是望族,奈何满门被灭,就连她也该在大雪纷飞时一同死去,幸得时岁的表姐,已嫁作皇帝的挽妃李筝相助才幸免于难。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谧宜从族谱上被摘除,改为:时岁,来不及等到身子养好,就被李筝送到满是风沙戈壁的北洲。
北洲是镇国侯的地盘,是皇室无法触及之地,是诸侯百官畏惧之地,也是唯一能护得住她的地方。
阿明是李筝进宫后捡来的婢女,未出事前时岁经常进宫去玩,一来二去俩人就熟悉了起来,因着时岁长得好,性子也温和,来看表姐时也带足够的吃食和玩意来,阿明很喜欢她,因此在得知时岁出事时义无反顾跟着一同去北洲。
这一待就是十一年。
从前活泼的幼女,随着时间逐渐成长为内敛温和的女郎。
除去京城贵女需要掌握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端庄礼节,女郎还擅骑射,千里之外一箭摘命,不过弹指之间。
但让时岁最为在意,且是一定会去做的一件事,便是上城墙。
在北洲的十一年里,不论早晚时岁都会上城墙,高看万里,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风吹雨打雷打不动。
论私心阿明是希望姑娘能在北洲一辈子,最好从此不入京城。
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明走上前,拉了拉她的斗篷:“姑娘,天太冷了,我们回去等吧。”
时岁回神,侧身看着阿明的嘴,摇摇头:“阿明,师父,还没有,回来,拜师时,说好了,师父回来,会摇旗,我能看见他。”
她说话很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清晰地说完一段话。
李氏遭难时,由于亲眼目睹一切,时岁昏倒在床榻上足足半月,再醒来已经在北洲,烧坏了嗓子,就连耳朵也听不见了。
而她口中的师父,正是镇国侯元单卿,曾经的单氏四郎,寻医多年只为治好时岁,更是给了她唯有府中主的特权。
阿明将兜帽重新戴在明岁头上,握起她冰凉的手在嘴边哈着气。
“就算如此,君侯回来要是看见姑娘脸色又该说教姑娘了。”
明岁勾唇一笑,眉头蹙起,反手握住阿明的手致使掌心向上:“阿明,掌心,有划痕。”
如她所说,掌心上赫然有新鲜的划痕,看样子才划伤没多久,甚至有可能是一个时辰内。
“是宫里的信,挽妃娘娘说已有真凶线索。”
下意识攥紧手心,常年握弓的手力道很大,而指腹上的厚茧子刚好按在伤口上,阵阵刺痛传来。
下意识嘶痛出声,手上的压迫力消失了,厚茧轻轻摸着伤口,明岁低下头,冲着掌心呼气。
“不痛,不痛,飞走了。”
想当初还在宫里时谁受伤了,另一个就会往伤口上“呼呼”,还是李筝教的,说疼痛都随着呼气给吹跑了。
也是明岁寥寥无几能带到北洲的东西。
掩饰好眼底的悲伤,阿明将手从明岁手里拿出,迎着对方担忧的神色,晃了晃手,确认真的无碍之后,方才展露笑颜。
“信呢?”
“在这里姑娘。”
两指宽的纸,边缘染了红,是阿明紧握时被锋利的纸张滑坡染上的,打开卷起来的信,却是一片空白。
时岁将纸凑近鼻下,淡淡的味道,让她放下了心,将信收入袖中。
“阿明,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阿明安慰道:“姑娘不必着急,没收到急信,想必是在路上,这次出征又远,肯定是要花费些功夫,不会就到了。”
这件事似乎被抛到脑后,二人开始在城墙上说起小话,但多是阿明在说,偶尔明岁才会附和一两句。
这样的场景十一年里每日都在上演。
而她每年都会等师父回家。
锣鼓喧嚣,横飞沙场,狼烟而起,阿明率先抬头,看清不断靠近北洲城的王军,兴奋喊道:“姑娘是君侯,君侯他们回来了!”
镇国侯特有的军旗在空中飞舞,持旗之人高坐战马,一身黑色戎装,俊朗的容颜在风沙中若隐若现,每一次挥旗如挥大刀,势不可挡。
明岁深深地看在眼里,一挥斗篷,飞跃到城墙高台上,双手放在嘴边喊道:“师父,师父——”
她明明什么话都说不明白,但喊的最清楚的是“师父”。
年少成名,武能安定一方,文能笔墨官司,徒弟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师父又怎能浪得虚名。
早在明岁还没出声,元单卿就看见城墙上明亮的女郎。
北洲是边关重地,在这里戈壁黄沙不苟言笑,当烽火狼烟起,身披戎甲的战士在枪炮火雨中厮杀,只为护住城中安宁。
而在十一年前,这里落了只断翅的幼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无法飞行,却始终望着蔚蓝的天空。
如今幼鸟长大了,也能独当一面。
元单卿看着明岁,眼里的柔和化开了征战时的肃杀,一挥军旗。
“全军准备,入城。”
明岁跳下城墙,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飞下台阶,跑到城门口,抬起栏杆。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打头的元单卿率先进城,麾下的王军或并作三人三马,或并作二人二马,有序进城。
明岁站在不远处,神情难掩激动,笑盈盈地看着进来的王军,不放过一丝一毫,最终落在为首的元单卿的身上。
旁人只知北洲镇国侯手握八十万大军,驻守边关重地,不用听宣调遣,更不接旨,于皇室而言他是一柄锋矛,也是一张盾牌,指向谁唯有他自己说了准。
都说镇国侯年少成名,风头太盛,甚至一度盖过皇室,世人以为他会是下任帝王的不二人选,因为他若想抢谁也抢不走。
皇室与他关系紧张,而周单卿自己也清楚继续下去他会成为帝王眼中刺,因此他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面向帝王立誓。
他自愿割去氏名,加元姓,自此以后永守北洲,只当镇国侯。
元是国姓,加元姓,在氏族姓前,意味着将自己完全献给国,献给天下。
如此一来才得帝王信赖,但帝王心始终是偏的,直到元单卿以北洲为边界,一举收复河,定,舜三洲,顺利平定北境一带,如此才得信赖,允许他可“三不”之名。
可时间长了,荣光褪下满是脏污纳垢,世人怕这镇国侯拼杀过头,竟不知从何处传来戾气过重,以致性情大变,杀人如麻,如同一头嗜血的怪物,为之一惧。
未上北洲时,时岁就曾有所耳闻,可在自己因为惊惧从梦中惊醒是元单卿隔着被子安慰着她;也是他在得知自己失了听,口不能言时,下令寻天下名医,搜寻名药,用手语教她学唇语;知道她爱读书写字,直接给了她可在府上随意进出的特权,就连她的字也是元单卿手把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传闻中那么不堪。
时岁甚至是跟元单卿说过,比起她的愤愤不平,元单卿就平静的多,面对不解时,只是一句:“本侯还轮不到他人管教。”
可时岁就想管,特别的,迫不及待的。
再次听到旁人说元单卿的坏话时,早已习武的少女冲上去就是一顿揍,打的对方鼻青脸肿,叫苦不送,最后甚至是割下对方的舌头。
事发后她被罚面壁思过,可在当晚她分明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时岁猛掐自己腿肉抑制住自己想往外迈的腿,直到人离开,她才开了门,地上是个食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旁边放着她已被擦干净的匕首。
第二天,幸灾乐祸的人来镇国侯府上道歉,又是哭着走的,刚被解除禁闭的她不解地看向师父,元单卿喝下一杯茶,不缓不慢道:“为师也想当回任性的,这还是徒儿说的,师父也有任性的能力。”
思绪回到现在,时岁紧走几步迎了上去,行礼道:“时岁祝,大家顺利,凯旋,府里已备饭,事先也传信,众位将士,家里。”
话音刚落,战马上的六将军尚阳迫不及待开了口:“看看还得是我们小师妹,心思细腻,想着我们一路匆匆早早备好吃食,我这肚子早就饿了。”
“你一天就知道吃,军营里就属你吃的最多,小师妹别惯着他,就该饿他好几顿,这样大家的耳根子就都清静了。”一旁的五将军梦欣毫不留情地瞪了对方一眼。
“你懂什么,饭就是大家挤在一起才好吃,我们都走了府里就有小师妹一人,肯定吃不香看都瘦了。”
元单卿下马,走到时岁身前,仔仔细细看着久未见的女郎。
“师父。”时岁见元单卿目不转睛的样子,以为自己是真的瘦了,伸手捏着脸上的软肉:“师父看,有肉肉。”
“你瘦没瘦本侯心里最清楚,手下轻点,”元单卿皱眉看着被捏红的脸,递给她军旗:“回城规矩,由你持旗。”
纵使举过很多次,但时岁举动仍然是小心翼翼,因为这面旗不仅仅是旗,更是国的象征,最重要的是这面旗上染着将士的血。
太轻怕羞辱,太重怕惊扰。
时岁举着军旗任它在空中迎风飘扬。
元单卿看着她,问道:“还会上马吗?”
前几年也是在等元单卿出征归来,偏偏不久前她的脚腕受了伤虽不妨碍行动,但也有段时间没有骑马,上马时的动作别提有多笨拙,全靠元单卿用披风相隔搂住她的腰肢,单手给抱上的马。
自从她会骑马以后,就不曾被师父贴身指导,所以在宽厚的胸膛贴上后背时时岁觉得很开心,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哪怕还有一层冰冷的黑甲,也不在意。
“师父,小看我,我早好了。”
时岁足尖一点,一跃而上,披风扬起飒爽的弧度,一手握缰绳,一手举军旗,迎风而立,英姿飒爽。
元单卿一笑,抬手握住缰绳:“走,回侯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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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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