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一道惊雷在洛阳紫微宫集仙殿上空炸响,仿佛是一道利斧,劈开了混沌阴沉的天空,将大殿屋顶东南角的鸱吻击了个粉碎。

皇帝病危期间不能上朝不能理政,谁在这个时候控制住皇帝基本上就能控制住整个朝廷,只等皇帝一死,再用死皇帝的名义发布一道遗诏,立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新皇帝,就能继续把持朝政几十年。

历朝历代的权臣都是这么个操作程序,武皇后自然不能例外,趁着李治病重做不了主,强行将他搬到了集仙殿。

李治的性格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优柔,凡事都不能干脆果断地决定、执行,就连驾崩这么大的事也不能一鼓作气。

他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风疾发作的越发频繁也越发严重了,风疾大约相当于现代医学里的高血压或者心血管疾病,反正是不能情绪激动的病,得知太子要谋、反,这一下子既惊且怒,勉强撑着抓人、搜查,等见到证据,最后这一口气也撑不住了,当即躺倒。

按照当时的情况看,李治估计是撑不过去了,所以武皇后派出去的人才会那么得意忘形,然而谁也没想到,一个惊雷竟然把昏睡多日的李治劈醒了。

惊醒后的李治居然反应敏捷地趁皇后还没回过神,命心腹宦官王伏胜先召见千骑营将领,并在千骑的保卫之下迅速搬回紫微宫正殿乾阳殿居住,从而脱离了皇后的管控。回到熟悉、安全的环境了里,放松下来后,李治开始回忆病中这几天能记起来的零碎片段,皇后一系列举动更让这个多疑的男人越发对自己的妻子疑虑重重。

再加上雷雨中被劈毁的鸱吻。

此时天人感应还有谶纬学说盛行,但凡遇到个什么事——都不用什么地震彗星这种上天入地的大事件,就是街边小儿口中的顺口溜都能预示国家前途。雷都劈到集仙殿的屋顶上了,已经清醒过来的李治就不可能不多想。然而老天爷又不是考试的学生,自然没有把答案写清楚明白的义务,一个现象该怎么解读是很重要的事情,于是李治很有探究精神地找来了专业人士——太史令,李谚。

李谚在历史上不算著名,但他的父亲却是一个李弦都听说过的人物,即大名鼎鼎的李淳风,就是预言了“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那位。

*

“不对啊不对。”李谚手中拿着一卷《推背图》,满脸困惑地站在窗前对着屋外风雨大作的天空喃喃自语道。

“什么不对了?”李夫人托个茶盘过来正好听见,顺口就问了一句。

李谚顾不得回答,快步走到书案前,将茶盘推开,“我得起一卦看看。”

“怎么了?”见他如此郑重,李夫人也不禁担心起来。

李谚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一个妇道人家,问那么多做什么!”

李夫人接连被下面子,也没了好气,呛道:“妇道人家怎么了,宫里现在还不是妇道人家管着事。”

不等她说完,李谚便一声断喝,“闭嘴!”即使屋里只有夫妻二人,他还是下意识地四下瞟了一圈,压低声音,“要变天了。”

李夫人大惊失色,也不由得跟着把声音压了下来,“阿耶当年不是说……”

“所以才说要变天。”李谚盯着夫人严厉地嘱咐:“把家看紧了,不行就闭上门,回你娘家住几天。”

“这么严重!?你呢?跟我一块回去?”李夫人问。

“一块回去你兄嫂问起来该怎么说呢?再一个宫里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召见,你回去就行,只是说话要当心。”

“我哥越发糊涂了,话都说不清楚,我这把年纪,回去家里的小辈也不敢跟我乱打听。倒是你,万一宫里召见,说话可是要小心。”

话音未落,果然宫里的内侍就到了。

想当初李淳风和袁天罡曾经对太宗皇帝做出过几十年后将有女主临朝的预言,仅从流传下来几人的对话就能知道,李袁二人是向着大唐王朝的,不然就不会说出来预警了是吧。

李谚是李淳风的儿子,他的态度自然会受到亲爹兼老师的影响。

所以当李治问他雷劈鸱吻老天爷想要表达个什么意思时,他沉思了片刻道:“东方震卦,五行属木……”

李治重病之中没力气听他三皇五帝的扯,直接打断他,问:“你只说对应什么。”

李谚深吸了一口气,“对应东宫被谗。”

“为什么不是东宫有罪,上天要换了他?”李治继续问。

“太子已被囚禁于宫中,上天这是在警示陛下。”李谚道。

老天要真想换太子,那就该劈瑶光殿对吧。这句话李谚没有说,但是李治自己脑补出来了。

对李治而言,很难说老婆和儿子谁更可信,但毕竟是刚刚从集仙殿逃命似得奔出来,李治心里的天平不着痕迹地往太子那边偏了偏。

可惜阿贤跑到歧州去了,如果他在京城……没等这个念头成型,李治就自嘲笑了起来,如果六郎没去歧州,他也是怀疑的对象之一。唉,有得必有失,当了天下之主,什么儿女夫妻就都谈不上了,要不然怎么说是孤家寡人呢?

不等李治自怨自艾完,李令月怀里藏着一封信来看阿耶了。

李令月一路小跑地进了乾阳殿,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对李治说道:“阿耶,儿好些日子都没见您了,您吓死我了。”话没说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治伸手轻轻揉了揉扑倒在病榻上的女儿头顶的软发,“那你怎么不来看阿耶呀?”

小女孩的哭声一顿,李令月抬起满面泪痕的小脸呆呆地看向李治,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自己被皇后控制住了啊。李治悲哀地在心底回答自己。

一个是阿娘,一个是阿耶,李令月小小的心脏被扭曲的亲情撕裂着,她急于摆脱这绞心之痛,忙忙说道:“阿耶,我记得小时候咱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多好呀,自从六哥去了歧州,什么都不对了。这都是为什么啊!?”

小女儿和最信任的儿子一道勾起李治心底里潜伏的温情。回想起那时看到李弘兄弟几个围在他膝下叽叽喳喳,他心里真是一片慈父心肠。

李令月陪着李治说了会儿话,小女孩娇软的嗓音越发勾起了李治心里的温情,一直到了该用膳的时间,李治才道:“回去吃点东西,你这个年纪最不禁饿的。”

李令月撒娇道:“我陪阿耶用膳吧。”

“你快回去吧,陪你说这么长时间话,朕可是累了,你让阿耶歇会儿。”

李令月走后,乾阳殿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幽深,李治躺在床榻上不知是睡着了没有,王伏胜不放心,走到病榻前低低地叫了一声。“圣人。”

李治昏昏沉沉地回忆着当年的天伦之乐,听见呼唤,缓缓地睁开眼睛,手掌在额头上捂了许久才缓解了眩晕的不适。“说!”

“圣人,东宫侍医安慧里自刺心腹以证太子未有反意。”王伏胜答道。

李治的眼睛倏地一下睁大了,“什么!?”顿了一下,命:“宣狄仁杰。”

狄仁杰本身就是太子谋、反案的主要审理人之一,可惜也只是之一,在几方面博弈之下没有谁能主导整个审理的走向。不过安慧里自刺的事,倒是他首先上报,并通过李旭轮的关系直接捅到李治跟前的。

“是。”王伏胜立刻转头吩咐人宣狄仁杰,再转回来,手上多了一个锦盒,“圣人,雍王使人送了封信来。”

李令月没有直接把信交给李治,而是让王伏胜等她走了再拿出来。

李治无力地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眩晕的缘故,很久没有看过奏疏了,每次有文字出现在他眼前就令他格外地头晕眼花。王伏胜知道李治的病情,见状便把锦盒放到殿内的书案上,暗想雍王多半是为太子求情,或者有什么证据,不过看圣人的样子似乎是没有精力了,还是等明日圣人精神好一点,再把话题往这封信上引一引,免得他这份苦心白费了。

早年上官仪和皇后斗法的时候,王伏胜也被牵连进去,差点一起被杀,太子和李贤都为他说过好话,这个人情他一直记得,而且从上官仪事件之后他算是彻底得罪了皇后,所以现在没得选,只能瞅准机会帮衬太子。不然一旦皇后得了势,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李治闭着眼睛养了一会神,便疲惫道:“你去把那封信拿来。”

王伏胜心头一喜,急忙上前将李治扶着坐起来,又在他身后垫上两个软枕,将灯烛拨亮。

李治扶着头看了片刻,终究是头晕眼花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得道:“你来读给朕听。”

李贤的信小处着眼,家国天下一个字都没提,偶然说到李弘,也是回忆小时候的趣事带了一笔,然而这一笔却是李贤和季夏新商量后精心安排的,既保证能引起李治心底那一丝残存的亲情,又不会让他觉得是在为太子求情,从而进一步觉得李贤有私心的联想。这其中的分寸李贤拿捏的很好。

王伏胜一字不错地将信读了一遍,不过大家都知道,人总是有情感倾向的,即使完全相同的文本,由不同的人来读传递出的信息可能是大相径庭的。

王伏胜深知这一点,一封信读得娓娓道来,将其中饱含的亲情更渲染得浓厚了几分,勾起了李治早已埋在心底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慈父心肠。这效果,即使是李贤亲自来读也不过如此了。

“伏胜,你说那个安什么的,是不是真的?”

李治问的含混,王伏胜却完全明白他未竟的语意,无非是问安慧里捅了自己一刀是不是说明太子真的没问题?

安慧里愿意用生命去证明太子没有谋、反,至少说明他是深深地相信东宫的。一个尚且信任太子,作为亲生父母的帝后却对儿子百般防备,两相对比不能不令人唏嘘。

心里感慨着,王伏胜道:“此事奴婢不敢妄言,大理寺狄大人马上就到了,圣人不妨问问他吧。”

果然,王伏胜的话音刚落 ,就有小内侍进殿来报说狄仁杰到了。

李治强打起精神,只问了三个问题:什么时候捅的,在哪儿捅的,人现在怎么样?

“今日原是刘祎之、王德俭两位中书舍人在刑部提审东宫一干嫌犯,因众人拒不承认谋反一事,刘、王二人便命动刑,安慧里趁众人不备拔出行刑侍卫的佩刀,道‘太子纯孝忠诚,绝无反意,若是各位不信,我愿剖心证明!’言罢将佩刀刺入胸腹。臣等赶过去时,只见安慧里倒卧一大滩血里肠子流了一地,便急命传尚药局。医士将他肠子放回腹中以桑白皮缝合又敷上药膏,至于能不能就回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狄仁杰把经过讲了一遍。

李治叹了口气,问:“依你看太子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此案尚未审完,臣不敢有结论。”狄仁杰谨慎道。

但李治的话暗示出他已经不再坚定地认为李弘要抢班夺权,也就是有回转的可能了。

在李治有可能回心转意的关头,王伏胜和狄仁杰非常默契地选择了点到即止,没有再进一步,以免引起他的逆反。

经过这么一番大的反转,李治也确实没精力再听爆料了,基本上狄仁杰前脚刚走,就又一次陷入昏睡中。他这一睡可把王伏胜吓坏了,且不说李治现在的身体状况,说不定直接睡着睡着就“山陵崩”了,在这种波谲云诡的时候,万一皇后那边先下了手,这天下以后还姓不姓李就难说了。而且皇帝重病之中,身边除了羽林军就是尚药局奉御、宦官,竟然连一个重臣都没有,万一……岂不是连个宣布遗诏的人都没有。

可是皇帝的身体情况,他又不敢把他叫醒,强逼着他处理有可能出现的危机。

王伏胜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好在李治睡了不长时间就养足的精神。醒来之后连发三道密令,第一派人请雍王李贤秘密进京。第二,命羽林军包围集仙殿。第三,命三省各派官员于乾阳殿值守。

三道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李治这时才深深地喘了口气。然而不等他这口气喘完,千骑和羽林军的将领同时请见,带来了两个信息,一个是千骑将领奏说在李治昏睡期间武皇后亲自带人来了乾阳殿,只不过被千骑的将士拦住了,而羽林军则奏说皇后曾召见,但被以内外有别皇后不得私自召见武将的理由拒绝。

由此可见李治对军队的控制力,也难怪他敢放心大胆地生病。

两位将领的话似乎都在印证皇后有不轨之心,但即使如此李治也没有对儿子放松警惕,非但没有把李弘叫来问问情况,反而加强了对瑶光殿的监视。当然,这也许是他放出的一个烟雾弹,让武皇后一时看不清他的目的,稍微迟疑观望了一下,而不是索性兵行险着来给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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