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

“六郎,”薛顗盯盯地看着李贤,仿佛有一千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顿了片刻也只能说一句最寻常的,“万事小心。”

当着人面,李贤也只能保持克制,拍了拍薛顗的肩膀,“你也一样,万一……就全指望你了。”

“你放心。”薛顗郑重道。

歧州这边自从得知太子被囚禁,就做了各种最坏的准备,一摆脱了来俊臣,李贤二话不说就同韦愔带着他那支十几人的保镖队伍出发了,虽然路上遇到两拨刺客,但他带的人马也是训练有素的,而且胜在人多——毕竟刺杀这事不好大张旗鼓地去干,而想杀他的人大约以为他为了赶时间轻车简从,所以两拨刺客都各只有几人——仅仅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到了洛阳。

此时洛阳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城门虽然还没有完全封闭,但出入人员检查的十分严格,李贤虽有皇帝的诏命,但看这情形皇后应该是在防备任何她不信任的人混进城内,而李贤正是她防备的人之一。好在唐朝没有照片,更没有身份证,李贤离开京城时间久了,守城的卫士并不认识他,因此扮作漫游的书生,他的保镖们一部分扮作随从,一部分扮作商队,分成两拨混进城去了。

混进城好混,混进宫就不那么容易了,皇宫那是皇后经营了几十年的地方,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心腹,宫门处虽然还是羽林军的将士守卫,可一旦迈进了宫门,皇后就可以把他拦下并且也囚禁起来。

李贤的保镖不可能全都跟着他进宫,都进去也没用,如果真打起来,十几个人杯水车薪顶不了大用,如果不打,那就更不用带进去惹眼,平白给人栽赃自己的机会了。

龙潭虎穴李贤只能和韦愔两个人往里闯,其他人都先暂时到雍王府等消息。

果然,一进宫门,一个李贤从没见过的五品内侍,带着手下拦在他的面前。此时李贤不得不表明身份,这位内侍显然是认识他的,对这此并无异议,但他在这儿,目的就是防着就他们这些能对即将到来的政权交接产生影响的人进宫见皇帝,因此立刻拔出手中的佩刀,上前道:“任何人等不得擅闯宫门,违者格杀勿论!”

李贤冷笑一声厉声道:“圣人病重,本王身为人子奉诏回家探视,尔等谁敢阻拦!?我问你,你又是受谁人指使胆敢于禁宫之内私带武器!?”

韦愔也表明是由他奉诏,亲自去歧州将雍王召回来的。然而该内侍油盐不进,为此,提着刀半步不肯退让。

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宫门不远,李贤这么大声的说话,早已惊动了守军,一个身着铠甲的武将站在应天门的门洞里向这边张望,观察着事态的变化。

羽林军效忠于皇帝,不会替皇后做打手,但也不会为太子出头,当然更不会在出手帮他个忙,不过在李贤表明真实身份时只当没听见,本身已经表明了倾向了。

或许是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有所顾忌,那宦官没敢直接跟李贤动手,只是挡在他面前一步不肯让,李贤也不敢在宫门口跟人大打大杀,两下里僵持起来。

片刻之后,还是李贤认了输,道:“既然你不肯放我过去,那好,我也不为难你。他,”偏过头看了一眼韦愔,道:“韦舍人身负皇命回来复命的,你让他进去。”

明摆着就是进去搬救兵的,皇后的心腹怎么可能放人进宫,那内侍冷冷地看了看手里的佩刀,道:“皇后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宫。若是大王不信,不妨先请集仙殿出份手谕。”内侍强硬道。

李贤一愣,似乎被这句话吓住了。虽然按照儒家伦理父在母先,但并不是说父母命令不一致的时候当儿子的可以违背母亲的心意,李贤无法狠狠瞪了内侍一眼,回头对韦愔一挥手,悻悻道:“走。”

内侍松了一口气,转身就往集仙殿报信去,却被身后的羽林军将领断喝一声“站住!何人竟敢带刀入宫!?”

内侍知道这是故意找茬,然而集仙殿和羽林军分属不同阵营,关键时刻刁难一下正是应有之义,因此内侍不得不转身应付,假笑道:“杜将军今日怕是喝多了吧,连杂家都认不出来了么?难怪刚才差点让人混进宫,要不是杂家带着人在这儿守着,您这头上的乌纱帽就要保不住咯。”

“原来是张内侍啊。”杜将军皮笑肉不笑道:“你想错了,我的官帽戴得好好的,倒是你,一个不好,连带帽子的地方怕是都没有了。”

两人互相斗了几句。

李贤之所以走应天门,乃是因为这里是紫微宫的正门,离乾阳殿最近,也是朝臣上下朝的必经之路,他只要在这儿出现过,立刻就有精明的人看出他这是奉旨来回京,否则不会大摇大摆走皇宫正门。而皇帝召他目的就是削弱皇后的势力。

他被皇后的手下赶出宫,更加证明皇后的野心。即使一小部分还对政局抱有幻想,以为皇后专权不过是为了稳固丈夫和儿子的江山的人,也只能被迫认清现实——就算太子谋、反,按顺序凭能力也应该是雍王对吧,但皇后就是下死力气要扶英王上位,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了。凭什么呀,咱们当官的,几十年一路摸爬滚打不知道躲过多少明枪暗箭混个权臣当当也就罢了,你一个女人,嫁了父子两代皇帝就想大权独揽,做梦呢吧。

不得不说现在的朝局要比历史上章怀太子所面对的好多了。首先李弘还在,一个当过二十年太子的人在朝中的威望和支持,远远不是仅仅五年就被从储君之位是拉下来的人可以比的。再一个,这个时空里的李治虽然更加不信任太子,但对老婆的信任度也低了几十个百分点,两相平衡,总之,皇后的权利应该没有历史上那么大,至少李治在病重的时候还能脱离她的控制。

这一点对于李贤此时来说太重要了。正因为皇后能动用的人手不多,做不到广泛撒网,给每个宫门都派出足够的人看守,所以这边张内侍在应天门被绊住,那边李贤虚晃一枪之后,立刻直奔东边的永康门。

永康门位于紫薇城的东南角,和应天门之间还隔着一个明德门,跟位于紫微宫最西边的集仙殿直线距离最远,且永康门紧邻着东宫,属于皇后势力范围的薄弱地带。自从李弘被囚禁在瑶光殿,东宫的守卫也就不那么严密了,所以李贤二人过来时,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李脩瑀已经带人在永康门等着接应他了,前年李治看不过去这个堂弟年纪老大还无所事事,让他他在千骑领了一个职务,当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可算到了,”远远看见李贤,李脩瑀就匆匆迎了上来,顾不得寒暄先给他说一下宫里最新的情况,“圣人近来精神越发不好,乾阳殿里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御医和千骑守着。”

李脩瑀一身戎装,看着倒比印象里多了几分稳重干练的气质,“除了御医和千骑,有没有重臣在?还有,太子怎么样?”

这两个问题,都很沉重,问有没有重臣的意思,是万一李治驾崩的时候谁来宣布遗诏,而太子的情况则直接关系到最高权利的交接。

“三省每日轮流派仆射、侍郎、侍中在乾阳殿值守,至于太子——”李脩瑀顿了顿,“听说每日都有尚药局的人去瑶光殿,想来也不太好吧。”

一行人边说话,边疾步向乾阳殿的方向走去,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目前局面对皇后来说极为不利,她想趁李治驾崩的时候扶一个她满意的新帝上台,但李治显然对此早有防备,三省官员天天守在乾阳殿就是为了起草发布遗诏的,皇后唯一翻盘的机会就是让有继承权的人只剩下符合她心意的。

既然知道李贤回了洛阳并准备进宫,她就一定会在半路拦住人。一行人紧绷着神经低头快走,没想到竟然一路顺利,连个多看他们一眼的内侍宫娥都没遇到,眼看着已经能看见乾阳殿的飞檐了,李脩瑀正准备长长地出一口气,刚转过一个弯突然看到路当中一群卫士围着一个人,正冷冷地看着他们过来的方向。

李脩瑀见此大惊失色——圣人命羽林军包围集仙殿,皇后如何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

这事说起来还要怪在李治身上,怪就怪他没把李弘从瑶光殿放出来。谁都知道皇帝这次看来真的要身蹬仙界了,要是传太子,那就该命太子寸步不离地守在乾阳殿,随时做好接班准备,可他是怎么做的?直到现在,太子还被囚禁在瑶光殿,可见是不准备传位太子了。

李治也是没办法,只要太子一出瑶光殿,下一任皇帝人选就是板上钉钉了。但他心中又有所不甘,不到最后一刻总不肯下定最后的决心。只要李弘还在瑶光殿,他就有换人的权利。

羽林军虽然效忠于皇帝,但羽林军是一支上千人的部队,这其中自然有心思活络的,只怕李治糊里糊涂地崩了,大权依旧落到皇后手里,正好今天这位当值的就是抱着这种心理的人。

看见皇后,李脩瑀当即抽了一口气,然而没等他这一口气抽到底,就听见身边“咚”的一声,李贤已经毫不犹豫干脆果断地跪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了。

李贤捏紧了拳头,当初刚穿来的时候,对这种随时随地矮人半截的行为很不习惯,然而皇宫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他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在这套礼仪系统里,他已经是跪得非常少的那一部分人了。

自从到了歧州,连偶尔的跪拜几乎也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可只要一回到京城,见到这位和他名为母子实际上没有半丝亲情的人,李贤就又立即下意识恢复了膝盖打弯的习惯。

毕竟这位女士为了走向权利巅峰可以不惜一切,甚至要了他这个儿子的命——不仅仅是他的命,哪怕是曾经得到过她的疼爱的李弘、李显、李旦甚至李令月,如果挡住她夺权的路,只怕她也会毫不手软地举起屠刀。此时此刻,这位重重翟衣满头珠翠的皇后娘娘和那个可以亲手闷死襁褓里亲生女儿的母亲,在李贤的头脑里重叠在了一起。

母子两人一站一跪,李贤低着头,用头上的发冠顶着皇后狠厉的眼神。他印象里,无论多艰难的时候,即便是在李治想要废后的那次,皇后都能保持雍容自信的气度,以及由此带来的神采飞扬,然而,今天却发现她整个人都暗淡了,仿佛一张彩色照片褪色成黑白的。

在此之前,武皇后就像古今中外所有女强人一样,有着一张让人忘记年龄的脸,但或许是因为近来诸事繁杂无心装扮,她明显看着苍老了,尤其是腮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她看上去显得刻薄又阴狠。

“你好大的胆子,无诏跑回京城,是想造反吗?”武皇后咬牙切齿地问道。

“我此次是奉阿耶手谕进京,您不知道?难怪应天门里有人拦着我不让我进宫。”李贤语气平淡道。

“手谕?哪里来的手谕?”

“臣奉陛下命,往歧州召雍王回京。”韦愔挺身道。

武皇后看也不看韦愔,只恶狠狠地吩咐身后带刀的内侍,“来人,给我把这逆子绑了!”

此话一出,“刷拉”一片声响,她身后的内侍纷纷抽、出了兵刃。李脩瑀这边的千骑将士也条件反射地各自把手搭在朴刀的刀柄上,但没有一个人真敢把刀拔 出来。

“慢!”李贤大喝一声,抬起头看着武皇后破釜沉舟般地慢慢大声问道:“阿娘,你做这一切为了什么?武家已经没什么人了,你这是为了谁呢?儿子这次回来只看见你满脸的疲惫,阿娘,该歇歇,安享晚年了。”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送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武皇后脸色随着李贤说出的每一个字,变得越来越难看,从古至今能够专权的太后,无一例外多多少少都要借助娘家的力量,而娘家子侄鞍前马后效力的过程中,少不得也要为自身谋取利益。有什么不对呢?

妻者齐也,夫妻本是一体,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家能永享爵禄,另一家则只能逐渐边缘化,眼睁睁看着新一代外戚登上权利舞台?

这大约是每一个太后的真实想法。

但武皇后不是,她从太宗的小才人一步步走到今天母仪天下,这一路走来,武家人不但没有帮她一分的忙,反而抢她的丈夫,欺辱她的女儿,不,自从父亲走了那一天起,她再就没有受过武家一丝一毫的恩惠了。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自己而已。然而就如同李贤所说,她毕竟已经是这样的年纪了,再争下去,到头来权柄、利益会落在什么人手里?

跟在她身后的人心里也不禁茫然,是啊,皇后硬顶着换上英王又能掌多长时间的权,一旦皇后崩了,他们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李贤的话对心志坚毅的武皇后没有影响,但她身后的一个个卫士却在不知不觉中将手里的刀尖垂了下去。的确,武家现在就连个能跳出来篡权的人都找不出来,这大位最终还是要落在李弘哥几个手里,除非是最不成器的英王继任,哪怕是豫王上位必定对今日之事反攻倒算。而英王,即便有太后扶持着,怕也是坐不稳龙椅的。

雍王敢在乾阳殿外高声大气,可见是奉命回京,他们虽然效忠皇后,但公然违抗皇帝的事,也未必人人都有胆子去干。

武皇后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见李贤三言两语就动摇了己方军心,立刻调整好了心态,上前一步喝道:“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弟?”

“阿娘,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母子之间就开诚布公吧,若说为了我们——太子是你的长子,只要他稳稳的,无论我们兄弟还是整个大唐天下就都是稳的,阿娘你这么辛苦是谋身不谋国吧。”李贤毫不相让,冷冷地说道。

眼看口舌上占不了上风,武皇后立刻换了个策略,使出杀手锏——抬出孝道——厉声吩咐身后的卫士:“还不把这个目无尊上的忤逆之子绑了带走!?”

李脩瑀不等话音落地,也抽出了手中的佩刀,冷冷地看着皇后是内侍道:“我奉圣人之命请雍王进宫,看谁敢阻拦!!”

有李贤的一番话打底,又有李脩瑀打头,千骑的将士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和武皇后的卫士对峙着,一时间倒是谁也不敢先动手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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