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上阳宫紧挨着皇城的西南角,距离可以说是一墙之隔,只不过因紫微宫位于洛阳城的西北方向,所以两宫之间隔的就是城墙。

迁宫的前一天李弘和裴氏带着几个弟妹去集仙殿拜别太后,几个人里,只有李令月还有点悲悲戚戚的舍不得离开亲娘,李旦大约是接受了武太后只是在上阳宫暂住养病一段时间的设定,情绪稳定。

裴皇后挺畏惧这位婆婆的——这很正常,就连李弘这个亲儿子都差点没扛住来自亲娘的狠手——一直视集仙殿如畏途,但是今天无论如何躲不过去,只能在见过礼后非常策略地把李令月带在身旁。

父亲临终时的告诫使李令月一瞬间成熟了起来,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任性了。虽说一想起这句话,心里就止不住地揪着疼,李令月还是尽责地拉着裴氏的手对武太后道:“阿娘看着脸色比前几日好多了呢,看来那个藩僧倒还有点本事。”

“嗯。”武太后懒懒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李令月拉着裴氏的手上。

那藩僧是李弘命人请的。

这孩子打一落生就受到他们夫妇无尽的宠爱,因此上养得有些天真,没想到这才多长时间,就已经知道要牵线搭桥,替她五哥五嫂做人情了。武太后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悲凉,她现在是没心力去应付儿女,只能偏过头做出一副疲惫的样子。

裴氏见状得体地微微一笑,轻声对李令月道:“阿娘看着有些累了,咱们先去外头让阿娘歇歇。”又对武太后笑道:“六弟琢磨出个药膳,圣人问过御医,说正可补气益血强身健体,媳妇让他们做去了,一会儿熬好再请阿娘。”

看着眼前青春明媚的脸庞,武太后没由来的地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刚入宫的时候,不过十四岁,比裴氏还小,更有活力也更无所畏惧,然而结果却是青灯古佛,若不是各种心机手段,也就没有今天这些人闹哄哄地来给她送这个行了。

四十多年的尔虞我诈、提防算计到头来也不过是冷冷清清的晚景,和青灯古佛有多大的不同呢?她仿佛是一个拼命奔跑的夸父,虽有个目标却永远都触及不到,所谓大权独揽,到底敌不过一个垂暮之年,晚景凄凉。

不止是她,前朝历代掌权的太后里,吕太后身死族灭,胡太后河阴之变,唯一一个善终的冯太后还是因为慈育孝文。慈育,慈育,如果没有十几年的慈爱抚育,到头来怕也不过晚景凄凉。

何苦呢!

但虽说人活一世终有一死,谁又能能甘心把中间这几十年都跳过去!?

一瞬间,仿佛四十多年的努力奋斗都成了一场笑话,再回头看裴皇后红润的脸色便格外觉得刺眼。难道女子非得如世人所愿,安安稳稳地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方能平安和乐。

一阵难以排遣的滞闷哽得武太后气都提不上来了,阿刘给她揉了半天背才缓过来,出于既然你让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的心理,喘息一定,武太后便对裴氏道:“皇后这些日子也累了,也该好好调养调养,母仪天下可不是说真的去给天下做阿娘的。”

太后看似说得风趣,内里却尖刻的好似在人伤口上捅了一刀。李弘大婚快有两年了,不止是裴氏没动静,东宫里一干良娣、孺人也没一个有动静的。此时的人不会怀疑李弘有问题,已经隐隐有流言怪她把着李弘,不许别的宫妇靠近圣人了。

裴氏脸上的得意遭遇了倒春寒,笑容没来得及褪去就僵在脸上成了古怪的表情。李令月察言观色,笑道:“药膳好了没有?也不知是什么味道。六哥惯会在吃食上花心思,阿娘也赏我一口吧。”

凝固的空气终于松动了,武太后知道女儿这是怕裴氏尴尬故意凑趣,便更懒的开口了。倒是裴氏很快调整了过来,笑对李令月调侃道:“既是药膳,那里面少不得放些药材,你要是想尝一尝,就让庖厨给你也做一份就是了。”

李令月从小最怕吃药,闻言一吐小舌头,调皮道:“我只吃一小点。”

李弘兄弟陪了太后一会儿,便以不打扰她静养为由纷纷退出内殿,出来了却也不好就走。就是朋友同僚外出还要践个行,现在母亲要被“别居”,儿子们怎么着也得跟亲娘吃顿饭才像话。朝中大臣都过够了一主二仆的日子,好容易换李弘上台,大多数都急切地盼望太后早点滚蛋,但即使如此,如果李弘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直接把他娘装车送走,进谏骂他不孝的人绝对能从应天门排队绕着紫微宫转一圈你信吗?!

对!就是这么又当又立!

李旦找了一卷《世说新语》,命人搬了个胡床坐在树影下随手翻着。李显绕来绕去转了几圈,便拽着一个秀丽的小宫娥调笑。李弘和李贤站在一颗柳树下说话,这是他们早年养成的习惯——怕人偷听,说话总是找露天开阔的地方。虽然今天说的都是寻常闲话——就算不是闲话,现在大约也不用背着人说了——依旧沿袭了之前的老习惯。

“五哥这两天气色看着好了些,起码黑眼圈不那么重了。”李贤道。

“这话也就是你说说。”李弘放松地笑道:“换做别人是万万不敢多嘴的。”人家刚死了爹,你就说人脸色越来越好,能在朝廷混的人情商不可能低到这程度。

“我这不就是五哥跟前不想那么绷着嘛。”

“嗯,六郎在五哥这儿永远想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多想,你也不要顾虑。”李弘拍了拍李贤的肩膀,“我们永远是兄弟。”

与兄弟相对的是君臣。李弘想说的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你把我当哥哥,那么在我君临天下的时候你依然是我的弟弟。

“谢五哥。”李弘的言外之意,李贤听懂了。

但他心里却不敢这么笃定,他知道此时的李弘是真诚的,但倒推二十五年,李弘出生之时,李治与武皇后也一定真心感到高兴、幸福。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事物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他和李弘之间毕竟先是君臣才能兄弟,他可以说点无伤大雅的话,但绝对不能做稍微出格的事。

这或许就是李弘放心他的原因吧。

“五哥平日还是要有动有静劳逸结合才好,我在上阳宫别的帮不了你旁的,阿娘这边你只管放心……”

李弘没等他说完,瞟了一眼远处凑到小宫娥耳朵旁边不知说些什么的李显,轻声道:“我正要问你,歧州你还想过去吗?留在京城吧,把阿顗也调回来,你俩这些年在歧州的政绩大家都是看着眼睛里的,论理也是该升迁的。”

李贤做贼心虚,猛地听他哥提起薛顗心里先打了个哆嗦,然而李弘的理由又很堂皇,似乎并不是‘放心,不会让你们两口子分开。’的意思。

当然好,李贤当初去歧州就没打算一辈子扎根,不过是避嫌躲灾而已。现在李弘已经登基称帝,他也没什么好避嫌的了,李弘也可借此展示一回兄友弟恭,照这么说他回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李贤一想到太后就忍不住腿肚子转筋,期期艾艾道:“朝廷上本来就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员都是安插好了的。还有东宫属官,郝处俊等人也罢了,本来就位高权重的,此时不急,但是萧沔、薛大郎这些人陪着你十几年,总该给他们点盼头,早些提拔。我和阿顗不急。”

都说懂事的孩子让人心疼,李弘此时还有点长兄如父的心理,难得语气强硬了一点,道:“你也不必太过小心,天潢贵胄理应如此,谁还能说什么不成。”

“不是这么说的,”李贤急忙道:“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此时朝中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就算五哥不打算有所动作,朝中人只怕也都顾虑重重,此时首要的便是安抚人心。五哥你大病初愈,又要应对如此劳心费力之事,我和阿顗这些年对京城的人、事都不熟悉了,回来不但帮不上忙,还要给你添乱。”

看李弘的态度有所松动,李贤赶紧加把油,“我虽然是皇家血脉,要是不小心挡了什么人的路,被人找个由头参上一本,虽然不怕他,终归一辈子都是个污点。”

“再说了,我也怕在上阳宫待着。”回到京城,就得轮着排班到上阳宫了。

这句话说出了哥几个的心声。“你说的倒也是,”李弘落寞地低下头,他虽然贵为天子,却也不是想罩住谁就能罩住谁的。嗤笑道:“那你再等等,等五哥说了算了,回来就该……”

“回来就该成仙了。”李贤玩笑道:“我现在就算得上大富大贵,再进一步这红尘里该装不下我了。”

刚刚经历丧事的李弘此时异常敏感,闻言不由分说就在就在李贤肩头捣了一拳,“混说什么呢!有没有点忌讳!”

李贤装腔作势地抱着胳膊喊哎呦,道:“五哥这把子臂力,看来这些年骑射功夫没放下。”

‘你哄鬼呢。’李弘心说。他这几年病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别说骑射了,路都不见得天天走,好长时间都不得不躺在榻上昏睡。然而不知道哪里突然蹿出来的好胜心,鼓着他让他吹了个不大不小的牛,“别的不敢说,打你大约是没什么问题的。”

切~~还拽上了。

“还有一事,”玩笑几句,李贤转回正事,道:“歧州是长安西边门户,不好长期离了人的。”

如果李贤在京城守孝,朝廷势必要另派一员刺史,李弘知道弟弟一心想要回歧州,那就不便派个人去临时顶着。好在此时守孝制度还没有到明清那样严苛的程度,高祖、太宗驾崩的时候,也并不是所以的皇子都回京守孝的。

因此李弘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近日吐蕃虎视眈眈,歧州位置很关键。你先陪阿娘几天,见见姑母,就回去吧。”

“是。”

李贤眉眼中掩饰不住的笑意让李弘又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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