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初一正旦的大朝会,是大唐一年中最隆重的一次朝会了,国家规定,凡是中央直属部门的官员,在京(包括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一切王公诸亲、闲散官员,除非病得起不了床的,必须参加。各地州、道朝集使还有各藩属国的使臣也悉数到场。

李贤的官方身份的是潞王、雍州牧、幽州都督,当然也要去参加朝会了。问题是朝会的时间在早上六点,黄河流域冬季早上六点是个什么温度!

昨天睡得晚,今天一大早就从暖被窝里被人挖了出来,李贤很不满意,闭着眼睛像个稻草人一样,由着何娘子帮他洗漱后穿上繁琐复杂的朝服。何娘子手上不停,嘴上也不闲着,说完新年快乐、吉祥如意,啊不,是“福绵新日”“寿禄延长”的祝福语后,又开始叮嘱:“新春一到,大王可是又大了一岁,今日早朝,你跟着太子殿下,看他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哦,除了太子献寿,和朝臣向太子献贺表,太子答谢,这两样你可千万不要跟着学。记住啊!还有,读贺表的时候,大王一定撑住了,千万别睡着。”也别像去年似的,听到一半就哭闹起来。

李贤本来就没睡醒,又被灌了两耳朵唠叨,头更晕了,哼哼唧唧地对她说:“要不然我装病不去了吧。”

何娘子急忙捂住他的嘴,严厉道:“新春正旦,不能说不吉利的话!等会儿见了圣人和皇后,可一定要记住啊。”

大年初一一清早,就被向来和颜悦色的何娘子教训了一通,李贤惊讶地连瞌睡都被赶跑了。

朝会在洛阳宫正殿乾元殿举行,是大唐最高规格的政治活动,李治衮冕登场,李贤在底下看着脸前面挂着一副珠帘,整个人足足被衣服撑大了一圈皇帝心生同情,觉得真是难为他了,自太子以下所有人都身穿朝服,昏暗的光线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朝会冗长而无趣,先是太子献寿,然后大臣代表献寿,中书令上奏地方政府贺表,(为什么不让朝集使自己念发言稿,李贤私下揣测估计是怕他们的普通话不标准,皇帝听不懂。)黄门侍郎奏祥瑞吉兆给皇帝、大臣增加信心——看来老天爷对大家一年来的工作很满意,这就是上天的奖励——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的方物,礼部尚书奏藩国献上来的贡奉。

事实证明何娘子担心的没错,李贤要不是靠毅力支撑着,真就睡着了。

熬过这场朝会,后面就比较轻松快活了,大年初二,李治邀请了在洛阳的皇亲携眷到宫中赴宴,李贤头一次见识到他居然有这么多亲戚,其中以表兄弟姐妹、侄儿外甥为主,堂的没来几个,想来李治的兄弟基本上都在各地做刺史什么的,子女多半是跟着家长赴任了。

宫宴嘛,自然有一套流程,帝后高坐御案后面,其他人依次排队上寿——就是敬酒,因为人多,等挨个敬完,李贤的肚子早都饿的咕咕叫了,相信其他人跟他也差不多。

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是李贤最盼望的,终于他可以接触到除萧沔以外的宫外人士了,其实他一直很想向萧沔打听打听外面的情况,可是萧沔少年老成,或者觉得他年纪小,或者他自己从家到工作单位两点一线没工夫了解市井风物,总之每次的回答不是语焉不详就是敷衍了事。

吃完饭,大家自然而然地分作几处扎堆聊天玩耍,李治身边的主要是驸马都尉和一部分公主,而王妃和余下的公主则围着武皇后说笑,小孩子没有那么强的功利心,基本上是以年龄和兴趣爱好划分,大一点的蹴鞠、投壶,小的就追追闹闹,推推搡搡,嘻嘻哈哈,还有文静一点的推枣磨。李弘身边围着萧沔和萧家几个兄弟,斯斯文文地不知说些什么。

李贤眼睛扫了一圈,发现一个比他高多半头却长着一张稚气讨喜的苹果脸的孩子,独个儿拿着把木头削的小剑爱不释手,那把剑只有成人的手掌长,除了打磨的极其光滑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亏他喜欢的都顾不上和别人玩了。没有机枪、汽车、奥特曼的古代孩子,生活是多么的单调无趣啊。

见他看过来,那孩子便对他笑了笑,看着更喜庆了。李贤觉得有趣,走过去道:“好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是谁,还有你是谁家孩子啊。今天来的人太多,内侍一个接一个地唱名,李贤应接不暇,大部分都没对上号。

那孩子嗫嚅了一下,腼腆道:“我是第一次进宫,也是第一次见到您。”

……熊孩子会不会聊天啊,这样说实话真的好吗?“呃,或许是我认错人了。你能自我介绍一下,就是说说你自己的名字让我知道你是谁吗?”

那孩子显然没料到他问的这么直截了当,愣了一下才道:“我叫薛顗(yi三声),家母城阳长公主。”

薛顗?想起来了,来之前何娘子跟他大概说了说今天的来宾,尤其是跟着家长来的小客人,其中着重介绍的就是眼前这位。据何娘子说,薛顗是城阳长公主夫妇的独子,与他同年但长他两个月,是位小表哥。

等等,不是说只比他大两个月吗?这身高、这体格比李弘都大了一圈吧,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唉,白长这么大的个子,一点气性都没有。

不过他母亲城阳公主——李贤好险没大叫问他是不是有个弟媳妇叫太平公主的。现在薛顗都还只是个豆丁,他弟弟薛绍还不知道投胎了没有呢。

扭头看了看正在和李治说话的城阳公主夫妇,李贤转回来看着薛顗手中的短剑问他:“你平时在家玩什么?现在宫外都是玩这种木剑吗?”李弦小的时候,游戏也是有流行阶段的,有的一段时间全班一下课集体骑马打仗,过一段时间所有人又都不玩这个改成拍画片了,也不知道道理何在。

小孩就没有不爱玩的,听见李贤问他玩什么,薛顗眼睛一亮,叽叽喳喳地说道:“我有的时候放风筝,可惜现在天太冷,阿娘不给放了,秋天的时候我们还斗草来着。我还有一套小铙钹,敲起来声音可清脆呢。这把剑是我乳娘的儿子特意给我打磨的。”薛顗的语气显摆,手里紧紧拿着他的小剑,一点递给李贤让他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李贤耐下心陪小孩说话:“姑母、姑父给你请了教剑术的师傅了?”

“没有。”薛顗很是遗憾,不过立刻又兴致勃勃地问李贤:“我听阿娘说,你已经跟开始练剑了,真的吗?”说时还扬扬手里的木剑。

“是箭,射箭的箭,不是你手上这种的。也不算是练箭,就是每天拉拉弓。”好枯燥啊。李贤心里抱怨。

薛顗却很羡慕,拉着李贤的袖子道:“我也想拉弓射箭,潞王,你跟舅父说说,让我阿娘也给我请个骑射师傅吧。”

“这个——你自己跟姑母说不好吗?要不你自己说,我给你添话,就说我每日拉弓之后身体强壮,饭都吃的多了。”

据说很多人都讨厌别人在自己教育孩子的事上指指点点,很多婆媳矛盾就是这么来的。人家还是婆媳呢,自己一个侄儿算什么,要是薛顗想进宫伴读,或许自己还能说上点话,可是他又不想。

见李贤没答应,薛顗有点着急,拉着他来回的摇着,“不行啊,这些话我跟阿耶阿娘都说过,阿娘只是不答应,潞王帮帮我吧,帮帮我吧。求你了。你帮我求情,我把这把剑送给你。”

孩子,你这是行贿好不好。李贤很羡慕薛顗,只有家庭和睦、父母疼爱的孩子才能样的这样没有心机,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能请托。想他上辈子最初也是这样,只是后来……唉,不提也罢。

“要不……”李贤刚开了个头,突然被人撞了个趔趄。薛顗赶紧扶了他一把。

李贤回头看,只见一个半大孩子,看样子比他大概能大个三四岁,长得也算浓眉大眼,只是脸上一股蛮横霸道之气让人不喜欢。那孩子随随便便抬抬手,算是给李贤见过礼,没等李贤说话,这人仗着身高手长,探手就去抓薛顗手里的小剑。

抢玩具!薛顗急忙缩手,还是慢了一步,被人家抢了过去。薛顗撇着嘴强忍着不哭,李贤踏前一步,仰着脸大声质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上来就抢东西。”年龄的差距导致了身高的硬伤,李贤只好气势不够音量来凑了。

“臣乃滕王世子李脩瑀。”李脩瑀依旧带着三分吊儿郎当,“潞王别喊那么大声嘛,大家看看这是什么?”早在李贤说话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看过来了,李脩瑀举起薛顗的小剑向大家展示,“这是谁把兵刃带到御前了!?”

李贤这时候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滕王是谁,李唐宗室人丁兴旺,光是李治就有十四个兄弟,虽然现在活着的没几个了,但是太宗的兄弟更多,足足二十二个,一个正规的足球队了。这么多王爷,最著名的莫过于滕王了,一千多年以后的人,只要上过高中,就肯定知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想当年为了背这篇课文,李弦差点没背哭了。

话说他爹的封地不是在江西吗,他跑洛阳来干什么?

城阳公主夫妇和滕王妃都变了脸色,同时起身往这边来。

这么大动静,李治当然也注意到了。想了想,小孩子吵架打架挺正常的,要是双方家长再起了争执,事情就闹大了,大过年的何必添堵呢。他堂堂一国之君去判小儿口角的是非对错,未免杀鸡用牛刀,皇后同理,一转头,正好看见李弘带着一点惊讶地也向他看过来,李治有了主意,使了个眼色,儿子你上,去把这事摆平了。

李弘有点胆怯又有点跃跃欲试,李贤却赶在大队人马来之前用惊讶的语气大声道:“这是兵刃?这是薛大郎的发簪好不好。”一拃长一指宽的木剑,正好符合发簪的标准。仰着脸一派天真地问李脩瑀,“莫非你王府用的兵刃就是这样的?”李贤声音清清脆脆,保证周围都能听得见听得清。

“扑哧。”这是有人笑喷了。

李脩瑀太阳穴上暴起青筋十字,指着李贤咬牙切齿“你……”

“我怎么啦?”李贤有恃无恐,皇宫大内这是自己的主场,谅他也不敢动粗。

腿长步子大的驸马都尉薛瓘最先赶到,先瞪了薛顗一眼,吓得薛顗把眼泪都憋回去了。这才对李脩瑀淡淡道:“明明是一支……”萧瓘瞥了李贤一眼,顿了顿,还是用了他的说法“明明是一支木簪,世子看清楚再说,莫要危言耸听。”

滕王妃随后赶到,先扯过李脩瑀一顿数落,“新春正月,咱们好不容易来京里一趟,可不是让你来惹是生非的。若你再不安生,以后就不要跟我出门了。”

为什么有熊孩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有熊家长。李脩瑀给薛顗定的罪名往大里说,有可能让人家破人亡的。结果只受到这么不痛不痒的几句话,甚至滕王妃连让他向薛顗道歉都没有提。李贤心里暗道。

见驸马已经到现场控制住局面,城阳公主松开了皱紧的眉头,走的不紧不慢,过去正好滕王妃数落完儿子向她赔不是,并表示改天将亲自登门赔罪。李贤明白了,看来滕王妃不是觉得不用道歉,或许是为了显得郑重所以由她自己出面赔礼。

滕王李元婴是高祖幼子,和太宗一个辈分,年纪却比李治这个侄儿还小。不仅是因为天下老的疼小的这一定律,对于李渊来说,这个自己六十多岁生出来的老来子,更是自己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的象征,因此对幼子的溺爱骄纵是前面二十多个儿子加一块都远远不能比的。虽然父子相处只有短短五年李渊就宫车晏驾,之后李世民对这个对自己皇位毫无威胁的小弟弟也是照顾有加。

两代皇帝的纵容直接导致了李元婴的骄奢淫逸,如果仅是横征暴敛也就罢了,对滕王妃来说更为打脸的是李元婴对女色的偏执,妙龄少女也罢了,属下的妻子但凡有点姿色,他都千方百计地要弄到手。前两个月更是用王妃的名义将一个小吏的妻子郑氏召进王府,谁知道郑氏刚烈,连打带抓,李元婴不但没有得逞,反而被抓得满脸是血,十几天不敢出门。

滕王妃气的大哭一场,然后就以省亲为名带着儿子回了京城。之所以一定要带上李脩瑀,也是因为他受父亲的影响,小小年纪已经表现出骄纵恣肆的倾向,滕王妃心想,在洪州滕王就是土皇帝,李元婴身边也汇集了不少巴结趋奉他的人,奉承的李脩瑀还以为他老子是天下第一,他就是天下第二呢。等到了京城王公遍地,谁还认得他,就是想惹事也没有给他出主意做帮手的狗腿子了,或许就收敛了呢。再一个,京城毕竟京畿文风昌盛、才人聚集,让他多和良师益友接近,大约能抵消掉以前受到的坏影响。

这是滕王妃的美好愿望,目前还没有实现,李脩瑀先闯了祸。城阳长公主是谁?那是太宗皇帝与长孙皇后的嫡出公主,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亲妹妹和小叔叔孰远孰近,不用问了吧。

听了滕王妃诚恳的道歉,城阳长公主笑道:“婶娘要是去我家做客戏耍,我夫妇自扫榻相待,若说赔罪,那可是不敢当。不过京城贵人遍地,小孩子在外面说话还是谨慎些的好,不为别的,御史们每天睁着眼睛就是纠劾百官的,万一被人揪住不当之处,还得上书自辨,脸面也不好看。”

李贤心说,也是城阳长公主平和宽厚,颇有乃母之风,才这么不痛不痒地说几句就算了。要是换高阳公主试试。

李弘人小腿短,前面的热闹全没看上,只见着最后的大团圆结局。心里松口气,两边都是他的长辈,要是吵起来,他一个小孩子还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了,可以轻松交差了。李弘很高兴,准备把李贤和薛顗带到一边玩去。

谁知道李脩瑀却对城阳公主的宽宏毫不领情,不敢公然驳斥母亲的话,嘴里却嘟嘟囔囔“什么时候姓李的成了软蛋”之类的话。

李贤简直要对他的勇气与执着说声佩服了。右手伸出,摊在他面前,“拿来!”

“什么?”李脩瑀瞪大了眼睛,要不是滕王妃拉着就要挥拳头了。

“瞪什么瞪,”李贤大喇喇地看着李脩瑀道:“你手上拿着人家薛大郎的发簪呢,嗯,他本来是打算送给我的,结果还没到我手里就被你抢去了,怎么,不打算还了吗!?”

“谁稀罕!”李脩瑀一把把小剑掼在李贤怀里。

李贤双眉一扬,待要再教训李脩瑀几句,却被李弘揪着袖子往后拽了几步。李弘想不明白六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生事的了。这事明明都了结了,又被他挑了起来。如果李贤知道他这么想,一定先呵呵两声。你觉得了结了,怎么不问问城阳长公主夫妇心里有多膈应。

不过被他哥这么一拦,李贤倒是可以平平静静地说话了。“抢了别人的东西本来就混账,还要压一顶大帽子,私带刀剑面圣是多大的罪名!这算什么刀剑!宫门口金吾卫都没说什么,偏他要惹事。”

“你省省吧,那是长辈。”李弘小声劝他道。

李贤恨不能说长辈怎么啦,受人尊敬靠得是德行又不是辈分,好在他还知道这地界就是按身份地位尊敬人的。好,规矩不是靠身份吗?咱也有,于是李贤恭恭敬敬地,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的态度对他五哥道:“照这么说我还是皇子呢,他是不是也该尊敬尊敬我啊,为什么一上来就差点把我撞倒,撞完连个歉都不倒呢。”

薛瓘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城阳长公主伸指点着薛顗的脑袋,道:“咱们府上那么多发簪,镶金嵌宝什么金贵的没有,谁能想到你就偏就稀罕这么把木簪呢。”

李元婴调,戏妇女不成反被打的事记载在唐人张鷟的笔记小说《朝野佥载》里,至于是否可信,请大家自行判断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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