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敏之的邀请，可以看做亲戚间平平常常的来往。李贤没想到李治会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在他请完安正要告退的时候，李治道：“不急，你搬出去以后，阿耶想见你一面也不容易了，今天咱们爷俩多说会话。”
李贤忍着反胃撒娇道：“儿子还以为阿耶有了八弟，就想不起我了呢。”
李治不但没被他恶心到，反而还挺受用的样子，嗔怪道：“你都多大了，还和你弟弟争宠。”又问：“听说你前两天设宴，请人来庆你乔迁？”
“没，”李贤忙否认：“当初府邸落成阿耶已经出面为我请过一次人了，这次不过是请萧大郎、薛家兄弟还有滕王世子他们一处聚一聚。”
“就他们几个人？”李治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贤心里突然一哆嗦，暗自提高了警惕，“还有周国公和……”又报出几个名字。
“敏之啊~”李治假做不经意地问：“他怎么样，说什么了？”
沛府里李治和武皇后的人手都不会少，李治显然知道自己请了贺兰敏之，大约还知道说了些什么，所以才有这一问。李贤心想，这一问明显是个引子，谁知道后面藏着什么问题或者要求，外婆都能跟外孙搞到一起去了，唐朝这些权贵有没有下限还真不好说，万一李治让自己给他和韩国夫人穿针引线，要到自己家幽会可怎么办。李贤心里警铃大作，表面上云淡风轻，“他喝了不少酒，后来有些醉了，说荣国夫人让我有空去府中做客。”
李贤故意省去了韩国夫人，李治也没计较，只是看着他道：“周国公府是你外祖家，寻常倒是可以走动走动。”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眨眨眼睛，简直难以置信，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就为了跟儿子说去看看外祖母？信了你才怪！
皇帝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拜托，有什么事能不能直说，这么云遮雾绕好玩是怎么的，我脑子笨，玩不转你们这些脑筋急转弯。
一路腹诽着走到了含凉殿，武皇后的态度一如既往的疏离，问了几乎和李治完全一样的问题，李贤也就把刚才的回答拷贝一遍应付她，不是他不想掉花枪，实在是府中发生的事，自己在紫宸殿说过什么，这位女神只怕早就知道了。
得知李贤受邀去周国公府，武皇后似乎心情不错，笑了笑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看你外祖母？”
李贤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她说的是真心话，周国公府固然是武皇后的娘家，那里也住着她的情敌，李贤上门看望外祖母，总不能不见住在一块的韩国夫人吧。儿子见情敌，这个……想到这里。李贤便做为难状道：“儿子刚搬出去，虽日日进宫，但晨入暮出，想和阿耶阿娘多说几句话都不没机会，只有休沐日才能承欢膝下，再要去周国公府……阿娘，八郎都不认得我了吧。”
也不知道武皇后信没信他的鬼话，反正温和地笑了笑，回头对阿刘道：“八郎这时候该醒了，抱过来让六郎瞧瞧。”
襁褓里的小婴儿香香软软的，李贤小心翼翼地把他从乳母手中接过来，乳母紧张地伸手在李旭轮身下护着，生怕六郎一个不小心把八郎掉到地上了。
李旭轮没嫌弃李贤手法生疏抱得难受，水汪汪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然后盯着哥哥看了一会儿居然还笑了。小婴儿真是一种靠卖萌而生存的神奇生物啊，李贤心中感叹。
“八郎现在还不认识人呢，别说你，就是我与你阿耶他也认不出来。”武皇后微笑着看着小婴儿说道，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李贤心头大震，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或许是他的震惊太明显了，武皇后看了他一眼，李贤急忙胡乱找了个借口，解释道：“八郎对我笑了，这这这，我记得七郎那时候一直是哭来着。”
这些话太孩子气了，一屋子的女人都笑了，武皇后声音里难得地有了自然的温度，一个母亲对儿子说话时的温度，“等你以后有了儿女，你就知道……等你以后有了儿女，一定要看好他。”说道后面，看向李贤的目光甚至称得上是爱怜了。
李贤心里一抖，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武皇后知道自己不是他儿子，所以她才厌恨自己这个占了她儿子壳子的人？
*
已经是上灯时分了，桌案上枝形烛台灯光摇曳，灯下的身影也因此而飘忽不定。
李贤静静地坐在灯下，今天宫内一行，只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来了这么多年一直提心吊胆，竟然是他自己想差了！
几年来，李贤一直朝着一个目标在努力，那就是防止武则天登基做皇帝，以免她嫌自己绊脚杀了自己。也是因为知道历史上李贤的结局，所以心里对她这个当妈的一直防范抵触。然而所有这些都是他的后见之明！武皇后这会儿甚至还不能称作武则天，李治还好好地活着，李弘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一天天强壮起来，按照正常的发展，皇位根本没武皇后什么事！
李贤受后见之明的影响，总觉得武则天生来就是当女皇的，好像她从生下来就开始朝着这个目标而努力奋斗，事实上不可能啊！不说别的，如果不是王皇后一念之差，她说不定就只能呆在感业寺青灯黄卷过一生了。就算回了皇宫，如果不是李治难得的硬气一回，即使废了王皇后，她也不见得能母仪天下。更别说她还比李治大了几岁，李治驾崩她都多大岁数了，想想时下人的平均年龄，不拿药吊着命就不错了，还改天换日闹革命呢。
说到武周革命，武皇后的主观能动性固然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如果不是一系列偶然因素凑到一起，根本想都不用想。
而眼下正是想都不用想的阶段，为什么武皇后对自己的态度与其他几个兄弟相比有那样大的差别？李贤仔仔细细地将自从穿来以后所有能想起来的与武皇后有关的事回忆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武皇后对他关怀不假，但母子相处时却总有一分生硬刻意在其中，至少武皇后看李弘、李显还有李旭轮时那种疼爱的目光，就从没有落在过他的身上。
什么原因呢？既然没有权力之争，自己穿过来的时候还那样小，按理说之前不绝可能做出什么让武皇后记恨多年的事啊，怎么搞得跟带有原罪似的，总不会是当初生李贤难产，惊武后，所以才不喜欢他吧。
这其中的缘故何娘子会不会知道？
见他一直闷坐在屋子里饭也不吃，何娘子不免有些担心，轻轻进来问道：“今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六郎忙得连饭也顾不得吃了。”
何娘子看着李贤自小长大，李贤与她之间的亲情，其实要比与武皇后和李治深厚很多，见她担忧的神色，李贤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每天这么跑有些累了，一坐下就懒得动了。”
“你现在正是贪睡的年纪，每日天不亮就得动身入宫，实在是辛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晚上早些睡，晚上别和阿顗玩闹的太晚了。啊~”何娘子疼爱道。
“阿何，你什么时候到的宫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何娘子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到愣了一愣，“六郎怎么好好问起这个？”
“没什么，你若是还有家人，可还有联系？若是有什么为难事，我或许还能尽尽力。原先在宫里，我就是有心也做不了什么，不比现在。”李贤认真地说道。
何娘子苦涩地摇摇头，“我家里已经没有旁的人了。”
“那——你想不想嫁人，我是说我虽可以供养你日后，但你或许愿意有自己的亲人儿女。”
何娘子扑哧就笑了，“奴婢都多大年纪了，还嫁什么人啊。”
李贤很想提醒她荣国夫人的丰功伟绩，人家还不是四十多岁嫁人的，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荣国夫人虽然没看见女儿登上皇位，但是皇后母亲的荣光她可是享受到了的。不过结不结婚完全是人家个人的事情，李贤穿来之前对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就深恶痛绝，自己当然不会做惹人嫌的事，便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吗？”说到这里，李贤停下口，顿了顿方道：“阿何，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奴婢是永徽三年坐驸马都尉房遗爱谋反案没入掖庭的。”何娘子黯然道：“家父乃是吴王府家令，因此殒命，家中男丁皆流放岭南，前几年听说他们难耐瘴疠都亡故了。”
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当时李治刚刚做了三年皇帝，长孙无忌急需要为他也为自己立威，硬是把高阳公主为了谋夺公公房玄龄爵位给自己的丈夫房遗爱，状告大伯子房遗直无礼于她的风月加夺产案，株连扩大成为一桩骇人听闻的谋反案，在这次清洗中，李唐宗室吴王李恪、荆王李元景、高阳公主夫妇、巴陵公主夫妇、江夏王李道宗、驸马都尉薛万彻、驸马都尉柴令武皆赐自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么多皇室宗亲被杀，他们手下官员岂能逃脱惩处。
“这么说，你是在我一出生就来照顾我的？”李贤轻轻问道。
“这倒不是，”何娘子摇摇头道：“奴婢来时王爷已过周岁，因乔娘子向武皇后状告原先的乳母因对您看护不周，便被黜落了。”
“乔娘子——”李贤若有所思，“你不提，我都想不起这个人了。她又是什么来历？”
“奴婢也是听人说起，她是荣国夫人举荐来的，祖上也曾在朝为官。”何娘子简洁道。
“哦——”李贤思忖，“你可知最初照顾我的人是谁？她现在何处？”既然是原罪的问题，只怕阿何也未必知道，这种涉嫌亲子心结的事，即使亲近如阿何，也是不能随便询问。
李贤在心里设想了一下，如果他问阿何，说你知道武皇后也就是我的亲娘为什么不待见我，阿何会怎么回答，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她知道答案，一语破的，然后告诉他一个保命的锦囊妙计。不过这种金手指估计只能在爽文里遇见，他都倒霉地穿到李贤身上了，也就不指望什么金手指了。
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时代，如果子女询问父母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其实有将父母放在对立面，暗指父母不慈的意思在里面，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不孝，所以一定要特别小心，尤其是在阿何这种受到严格按照封建伦理道德约束的人面前。
既然阿何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李贤也就不准备冒这个险了。
“六郎好好问起她做什么？”阿何略带担忧地看着他，“奴婢第一次见到您，只觉得您白胖活泼，并没有受怠慢的样子，或许只是和阿乔有些过节，您不会是想……”把人家找出来报复吧。
“你想多了。”李贤好笑道：“怎么说我也是你看着长大的，难道是锱铢必较的人嘛？我不过是想知道小时候的事，随口问一问罢了。对了，”李贤从桌案下抽出一张纸交给阿何，道：“让人按这个样子，做一个铁的，要大，至少要这么大才好。”说着两手虎口相对张开，比了个尺寸。
阿何结果图纸看了一眼，奇道：“王爷要做个铁铛？还要做那么大的？”
“嗯，你别问了，让人去做就成。做的出来吧。”李贤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这个时代已经有后世炒锅的雏形了，只不过器型极小，而且多以金银等贵金属打造，用以称量炮制丹药。
穿来十几年，连一顿像样的炒菜都没有吃过，李贤肚子里的馋虫压都压不住了，好容易等到自己能当家做主，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打造趁手的家伙，先炒它个西红柿炒鸡蛋吃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