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杨思俭上报朝廷其女杨瑱染病身亡。一干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斗一场的人突然没了目标，反而有种空落落的慌张。杨思俭见众人如此，才有一丝解气的感觉。

宫里，武皇后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

“好好好，我那孝顺体贴的好儿子，竟然有如此手段，我倒是好生欣慰呢。”武皇后嘴里说着欣慰，脸上的表情却跟这个词没有半点关系。

阿刘打了个哆嗦，飞快看了皇后一眼，又挪开了眼睛。她陪着皇后三十多年了，陪她从一个小才人、尼姑、昭仪终于登上皇后宝座，这里面少不得你死我活的争斗。之前无论多难，无论面对太原王氏还是兰陵萧氏，阿刘从来没有觉得怕过，可这一次不一样，和皇后对上的是她的亲儿子啊，这根本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这件事上，太子是做的不对，什么事该跟爷娘直说，放着近道不走偏要走远路，您合该好好骂他一顿。”阿刘想逗武皇后开心一般地故作玩笑道。

“阿刘，连你都要避重就轻地敷衍我了吗？”武皇后轻轻地说道。

然而这轻柔的话语中却包含几不可查的阴冷决断，阿刘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仿佛十几年前斗倒王皇后的武昭仪又回到眼前。是的，十几年来，武昭仪变成了武皇后，人也越来越平和，以至于她都忘了这位是为了达到目的，刚刚出生的软软香香的小女儿都能亲手掐死的人啊。

说来也怪，当年武昭仪做这一切的时候，阿刘陪在她身边，不仅旁观，更亲自参与过许多——结交王皇后、萧淑妃身边服侍的人，套他们的话，搜集她俩种种罪证，就连伺候小公主的奶娘、宫娥也是她招呼到殿外，不让她们围在旁边，武昭仪才有下手的机会——当年做这一切的时候，阿刘没有丝毫心软，仿佛她生来就该做这些阴毒凶狠之事的，然而许是年纪大了，早年做事却如梦魇般地时时浮上心头，让她午夜梦回时一遍遍地受着煎熬。

武皇后脸上似乎隐隐含着一丝笑意，看着阿刘，仿佛在等她的解释。

“年轻人慕少艾……”

武皇后哂笑一声，打断了阿刘宽慰的话。

“太子是想有一个强有力的岳父，比一比前面几位太子，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吧。”阿刘绕到武皇后身后，握起拳头轻轻为她捶着肩膀。

“是啊，比起前面的太子，他还多了一个好兄弟呢。”说到这里，武皇后声音陡然拔高，“我只当这十几年养在身边，他就真是我儿子了，能向着我这个阿娘了，谁知道到头来却是这样。可真是人争不过命。”

“皇后！”阿刘不自觉地微微提高了声音道：“您糊涂了吗？沛王就是你十月怀胎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儿子啊！”

“我的十月怀胎、千辛万苦不过是给人做嫁衣裳罢了。”武皇后捏紧拳头，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只因为我是女人，只因为我是他的女人，便一辈子都得受他的摆布，受他的摆布不算，还得受他儿子的摆布！好啊，好啊，这可真是好啊。”

阿刘知道这个“他”指的是皇帝，但是女人不就是这样吗，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古往今来不都是如此吗？阿刘有些糊涂了。看着皇后刚毅果决的神情，突然，许多年前的一个预言，一个关于“女主武氏”的预言浮现在阿刘的脑海里。

赶紧轻轻摇了摇头，阿刘急切地把这个许久不敢想起的念头赶出头脑。

“皇后，那是您的儿子啊，无论太子还是沛王都是孝顺的孩子，您还记得他们小时候每天走路来请安的事吗？走路过来并不是宫里一贯的规矩，他们能想到，可见是生来纯孝，您千万别想左了啊。”

“生来纯孝，这一招可是好用的紧呢。你看，背后给了他们阿娘一下，却连你都还要说他们的好话呢。而且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小打小闹了，大张旗鼓地开凿石窟彰显孝心，就这一点，不论犯了多大的错，我想动他都得掂量掂量。”武皇后冷冷道：“当年多大的风浪都过来了，想不到竟然被我亲生的算计了去。”

多年的相伴，阿刘并不很惧怕这位大唐最尊贵的女人，然而此时，她突然意识到这位坐在她面前是可以轻易左右别人生死，而自己也不过是别人之一而已。

“当年是不得不为之，可如今，您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武皇后抬起嘴角，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的苦笑，“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上天生了我这个人，就是让我来做这些事的。”

要是李贤在场，听见这话一定会评论一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不过此时他却正在吩咐阿何，“去把府里贵重的东西登记造册，两日之内拿给我过目。还有，家里这么多人，能遣散的——就打发走吧。”

“六郎，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两个月外面吵吵嚷嚷，我不敢乱打听，后来太子妃病故，这其中是不是跟你，跟咱们府上有什么牵连？”

“在这个圈子里的人谁又能全无干系呢，若是有什么处罚也不算冤枉。再说，我也不过是做个准备而已。”

阿何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担心，“你自小就有主意，这次只怕不是无的放矢。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也好有个预备。”

看着这个抚养自己长大的女人，李贤明白阿何其实更像他的的母亲，对他更是一种母亲对儿子单纯的关心疼爱，所以他不愿意让阿何担心，不想让她不安，他可以和薛顗商议，可以安排韦愔暗中联络湖北黄梅，但这些事都是背着阿何做的。

阿何毕竟是在宫中生活过十几年，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政治敏感度非比寻常，早已经感觉到风雨欲来时的低气压了，李贤今天的吩咐更分明是为大厦倾倒之前的准备，阿何不免有些慌了。

“京城近来风雨不止，若是能外放到州县待一段，也不错啊。”李贤避重就轻地说道。

“我看没有这么简单，你与我说实话，太子妃的事你是不是参与了？谁做太子妃跟咱们沛府有什么关系，你这是何必呢。”阿何气得跺脚道。

李贤没法跟她说自己就是想跟他知道的历史拧着来，通过改变别人的命运积量变为质变，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就是看不下去，太子为了这个媳妇，愁得都病了。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去东宫探病，给他宽心，这有什么呢。”

“好吧，既然你不肯说，想来有你的道理，我只是觉得若是外放，多备些行礼家什无妨，若是……就不好太过招摇，免得让圣人、皇后不快。”

嫡出皇子外放本来就有贬谪的意思在里面，何娘子是怕帝后对他有更大的惩罚。

“阿何，谢谢你。”李贤站起身，认真地对阿何行了一礼。

阿何慌忙起身扶住他，嗓子里是压抑不住的惊慌，“沛王，这是……”

李贤摇手止住她，“虽说生我者父母，将我养大的却是你，十几年来的关心爱护，现在还要为我的前途担心，阿何，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你也就是说点好听话骗我。”阿何缓了缓脸色，认真道：“外面那些大事我不懂，也帮不了你，只能帮你看好府里，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有什么事我能做的，你只管吩咐就好。”

“好。”

“六郎！阿贤！”薛顗急惶惶地冲了进来，多亏来了个急刹车才没撞到李贤身上。

“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李贤问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不同。

“你你你，你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薛顗努力地压抑着音调，不等他回答便接着说道：“我刚得到的消息，陛下将你贬做歧州刺史，即日离京赴任。”

“嗯。好消息啊。”李贤眼睛中亮光一闪。

歧州就在长安西边，如果按照后世的行政划分，大约是宝鸡市的范围。比起一贬三千里的房州、潮州什么的，歧州简直算不上贬谪，就像家长在不听话的孩子身上拍的巴掌一样，是带着关心疼爱色彩的小惩罚。

简直是意外的惊喜。这个决定应该是李治做出的，以武皇后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不会这样轻轻放过他的。

如果李贤不是李治和武则天的儿子，如果不用卷入皇位继承，就这么快快乐乐地出京做一个刺史，该有多好啊。

“你可满意了？”薛顗做恨恨状道：“早知道我就不该帮你！你以为出去就是好日子，就天大地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歧州紧邻长安。都说京官难做，其中以京兆尹为最，因为遍地都说得罪不起的人。首都周边与此类似，大量的良田为豪门贵族占据，与土地集中相伴产生的就是隐田隐户问题。所以歧州虽然富饶，但是每年的赋税拖欠甚至比偏远山区还多，其中缘故不言而喻。

现任歧州刺史姓王，出身太原王氏，虽然王皇后被武皇后害的凄惨，但太原王氏作为老牌阀阅，自然是百足之虫，武皇后再强大也没办法一竿子把这样一个几百年大家族全打翻的能力，所以王刺史在家族的庇护下，不但没受处罚，反而调去更为富庶的益州——官职不变，但益州地方好啊，把各州以经济实力排名，公认的排名顺序是“扬一益二”，是全国经济实力第二强的地方。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比石家庄市市长调任杭州市长，虽然都是省会城市的市长，孰优孰劣，大家心里还是有数的。

如此一想，李贤身为皇子背后反而连个可以靠一靠的家族都没有。王刺史干不好能去益州，李贤要是干不好，就给了武皇后收拾他的理由，到时候即使李治想帮他，只怕也拗不过他那强势的老婆，就像历史上的一样。

“我活了十几年，还没有恣意痛快地过过一天，能出去转转也不错啊。”李贤两手一摊道。

“你想得美，当初开府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李贤见他有点发急的样子，便笑着安慰他，“祸兮福之所伏，离京焉知不是好事呢。只是我这一走，你怎么办？”

“当然是跟着你了。不过你虽说沛王照做的，但府里的人未必都能跟着，你想好怎么安顿了么？”

“正要找你，咱们合计合计。”

整个沛府最困难的人事安排应该就算薛顗了，他本人和李贤的意愿都非常明确，就是跟着一块去歧州，问题在于城阳长公主舍不舍得他离京。

李贤发愁的时候，薛顗已经把最难说服的城阳长公主搞定了。说服城阳长公主之前，他先把他爹薛瓘给说服了。其实，薛瓘心里到有点想让他离开京城的是非之地，父子俩一碰头，达成一致，又一起去游说城阳长公主，主力是驸马都尉薛瓘，理由简单粗暴，薛瓘说：歧州离京城不过百余里，又非蛮荒之地，圣人之子尚且去得，阿顗有什么去不得的？沛王好歹是个聪明人，吃过亏以后必定长记性，与其让他留在京城又不知道被谁牵连，倒不如让他离了是非之地。

当初李贤得宠的时候上赶着要给他做伴读，如今见他获罪，就忙不迭脱身而去，以太子与李贤兄弟的感情，看在他眼未免会觉得薛顗薄情，日后一旦太子登基，他的前途便算完了。再说薛顗就算离了沛府，也已打上沛王僚属的印记，想改换门庭不容易。

这几个理由说出来，城阳长公主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