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李弘只觉得头顶打了个焦雷。

天无二日!哪怕他是太子,那也只是明日之日,不能抢了今日之日的光

芒,更不能让当今天子感到一丝一毫的威胁。他想起了李贤曾经给他支的招——示弱。这次闹着换太子妃,明显是为有一个强大的岳父,违背了示弱的方针。阿贤要冲在前面,就是为了缓解皇帝对东宫的不满吧。

多少太子,止步于距离极致的权势仅一步之遥处。

“六郎,谢谢你。”李弘又说了一次,包含的情感浓厚得简直要化为实体了。

“你我兄弟,何必客气。”李贤眨眨眼睛,让气氛便道轻松一点,“说真的,我府里的人不会都带走,只怕有些要拜托五哥了啊。”

“好。”李弘拍拍弟弟的肩膀,郑重保证道。

他也体会到李贤这许多年来的感觉——莫大的宫廷里,最亲近的父子兄弟之间,亲情也极有限,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似乎只有和李贤才能如寻常兄弟一般毫无芥蒂地谈心说笑。如果不是李贤,他必然不再相信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了。

默默走了一段,李弘从袖笼里掏出一卷纸张递给李贤,“这是歧州那边的情况,包括各县人口、舆图、每年水旱天气、税收物产都有。你到那里有什么为难事,让人送信就好,”说到这儿李弘苦笑了一下,“我虽然是个纸糊的太子,对付下面州县大约还是够的,你不用委屈自己。”

“好,弟弟我要是真捅了篓子绝不敢五哥你藏着掖着。”李贤嬉笑着看了看四下,道:“五哥要是真心疼我,把长安周围其他地方这几年缴纳的税额给我看看,我心里也好有个谱。”

李弘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和阿耶阿娘有隔阂或许是自己的错,何必还要让阿贤带着心结去歧州呢,再说,告诫自己“天无二日”的人,会糊涂到一无所知的程度吗?

“六郎——”李弘转过身面向弟弟,双手搭在他还有些单薄的肩膀上,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只道:“你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应付完宫里三尊大神,接着就是沛府的僚属,这些人进到他府里,不说有什么大富大贵的指望,至少不会找着流放到京外州郡的,——李贤此去歧州名为外放,实为流放,而且如果把府里的人都带走,太招摇了,那么谁跟着走就要好好考量一下。如果有谁是不想离京的,却被带到歧州,这就得罪人了。

当然了,这里边有些人是不存在走不走的问题的,比如说正做着工部尚书的阎立本自然不会跟到歧州。

即使留京也有是否离开沛府的区别,王辉、赵坤一个功曹,一个家令,负责王府的运转,日常工作跟朝廷政务没有交集,身后又没有强大的家族,所以一个跟着走,一个留守,看管长安、洛阳两处王府。

麻烦的是韦愔等人。出身好,离开沛府,家里面说不定也能给他另安排一份美差,硬扣在手里只怕要得罪人,而且这些人散入朝中,有沛府的香火情在,大忙或许帮不上,但日后他要打听个什么或者需要递递话就方便很多。

不过也说不定有人就是不愿进朝廷那个大泥塘与人斗呢,这就要李贤挨个询问。

韦愔这两天也再考虑去留问题,他在李贤身边这么些年,两人相处不错,他也被打上沛府的标签,如果在沛王失势的时候改换门庭,一方面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另一个,别人只怕也有所顾虑,未必敢重用他。可是到歧州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薛顗已经定了出任司马,而司马的职责主要是训练府兵,乡军,和他目前的职责几乎重叠,如果他跟去,就只能屈居薛顗之下,韦愔对此很是不甘心。

李贤倒是理解他,良禽择木而栖,自己这棵树都快倒了,何必非绑着人家一块倒呢。韦愔的顾虑他大概也明白。太子妃一事上两人配合着搞了点小动作,虽然不能说肝胆相照,但关系比之前更进了一步,说话也不用弯弯绕绕。

“孤不日将赴歧州,韦参军可有什么打算?圣人下旨阿顗与我同行为别驾,你若离开京城,怕没有用武之地,如果在东宫为你谋求一个位置……”

没等李贤说完,韦愔的目光便一扫连日阴霾,对着年轻的府主深深拜谢下去。

“这——大王——”

“韦参军不必顾虑,你我相交数年,你的能力在王府里,确实屈才了。我心里一直想着要将你举荐与朝廷,只是一直不得时机,现在这当口上越发不好举措了。我寻思这样你看可以吗?”

“大王的意思是……?”

韦愔无意之间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李贤心道多亏就没想留他,“要不你先暂以参军的身份时留在京中,我已和太子说过,等风头过了,再将你调入东宫,你看怎么样?”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好的安排了。李贤尚且躲不过去受了惩罚,韦愔前段时间上蹿下跳,帝后不会不知道,想要短期内在朝廷出头铁定是不可能的,但又因前面的事,给东宫留了一个不错的印象,所以只要避开眼下进了东宫,加上沛府的香火情在,想要出头应该不是难事。这可真是设身处地地替他考虑了,韦愔喜不自禁,一礼到底道:“属下谢大王关怀。卑将无论身在何处,总不忘大王的栽培之意。”

“不用,”李贤神出一个食指摇了摇,道:“为人臣下重在忠心,我这里也就罢了,等你入了东宫之后,我便不再是你的府主了。明白?”

韦愔的目光闪了闪,“嗯,明白了。”想了想又道:“咱们府里的护卫看家护院,没问题,只是您不便随时带着大队人马在身边,大王还需一个可靠之人随身护卫才好。”

“你有什么推荐的人吗?”李贤问。

“大王还记得安成吗?”

“安成?就是那次拽住疯马的那位?”

“此人身手不凡,更兼心性纯正。如果能把他招进府,必定全心维护大王安危的。”

“好,改日我亲自请他一请。”

“卑将家中倒与他有些来往,可修书与他。”

韦愔挺欣赏安成的,一直有延揽之心,这段时间他家里的兄弟子侄与安成和他的叔父颇有来往,故而有此一说。

“好,劳你费心了。”

除了韦愔,府里的其他僚属也得一一关照到。

阎立本在朝中地位高,李贤亲自上门拜访。像韦愔这种地位重要家族背景强大前景可期的,李贤挨个面谈了一遍。但他府里工作人员太多,行期又急,索性把一干僚佐下属、亲朋故旧一网打尽地开了一次酒宴,席间觥筹交错,给平时只在他府里跟外界没有太多属下一个机会,要知道他的亲戚朋友非富即贵,如果他们自己看对了眼,也省得他一个一个地牵线搭桥了。

酒吃到一半,李贤跟李循瑀使了个眼色,两人趁着乱溜到书房,李贤拿出几轴画卷,“这是我之前没事画的,路上带着麻烦,留给你吧。”

“切,怎么跟个小娘儿似得,临走还给我留个念想不成。”李循瑀接过画卷,撇撇嘴说道。

“这是收买你的工钱。”李贤大马金刀地在桌案后面坐下,指指对面的椅子,“坐。”

“不坐了。有什么你直说,你府上的菜肴真是不错,以后想吃就不容易了,趁今儿我要使劲儿吃个够。”

“不值什么,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把菜谱写出来给你,怎么样?”李贤满脸哄孩子的表情说道。

“算了吧,”李循瑀一挥手,道:“你干的都是大事,我这几两骨头,经不起大折腾啊。当我不知道你被贬是因为帮着太子换太子妃的事,你说说你这是何苦呢,要是你自己的王妃,你不喜欢,兄弟们费个劲儿帮你换了她也就罢了。太子妃,就算了,我可真没那么大本事。”

“谁跟你是兄弟!”你是我爹的兄弟好不好,李贤哭笑不得,道:“不是啦,太子妃换都换过了,哪儿能一换再换。我是说,等订了新的太子妃,你就把贺兰敏之的腿给我打断了。”

“没问题,我回头就给你把他腿打断!”李脩瑀摩拳擦掌地说。

贺兰敏之为人刻薄,人品不好,在权贵圈里人缘极差,偶然有几个巴结他的不过是为了捞点好处,毕竟荣国夫人是皇后的亲娘,贺兰敏之在外祖母耳边吹吹枕头风,说不定能捞个一官半职——正经人没一个看得上他的,因此李循瑀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别别别,没听见我是让你等到有了新太子妃再打他啊!没有脑子总该有点耳朵吧。”李贤吐槽。

“你为什么要打他?”

“呃——当然是看他不顺眼了。”李贤耸耸肩,故作无所谓地说道。

“这不就得了,什么时候打还不一样。”语气里完全不把贺兰敏之当回事。

“不一样。按太子的年纪,有了新太子妃以后,应该很快就要大婚,要大赦天下的,你打了他就算圣人皇后要罚你转头也就没事了。”

“切~~这点小事能把我怎么着。再说了,随便找个借口打一架就是了,就他那个酒色掏空了的体格,想打断他的腿还不是说句话的事。”李循瑀根本不把打贺兰敏之当回事,说着话顺手打开了李贤送他的画轴,看了一眼就惊讶道:“你这幅画有意思,虽然寥寥数笔,但让人觉得天地广阔,心胸舒朗,好,看这幅画的份上,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了。”

李贤画画的水平,他自己有个评价就是规规矩矩但无灵气,不过在这个文人画鼻祖王维还没出生的年代,还是可以凭新奇取胜的。

或许是因为年轻,或许是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或者有薛顗陪着,所以虽然是离别前的宴席,李贤心中并没有多少伤感之意。

送走了宾客,李贤一边换上家常穿的半旧衣服,一边听王辉汇报:“您与薛大郎秋冬的衣裳都已收拾好,我与何娘子看着一包袱一包袱地包好,都放到车上了。你用惯的家什也都装好了。”

李贤不太在意这些,点点头,问道:“对了,安成来过吗?这些日子忙忙乱乱都忘了他。”

“来,差不多天天都来。”王辉忙答道。

李贤很是意外,还以为安成嘴上客气一下,不会真的上自己这酒肉臭的朱门呢。“还天天来?”

“可不是,来了就进您专门腾出来给他放医书的书房,看完就走。”王辉一边帮李贤整理换好的衣服。

“不是说等他看完书留他吃顿饭再走嘛,我看他家境,能省一顿饭钱也是好的。”

“留了呀,可是他不肯咱也不能强留不是。要不然等明日他来了,我让他来见您?”

几个月不见,安成个子没长太多,但是身架可是魁梧了不少,开始向成年男子过渡。见礼、寒暄,虽然客气了一番,安成依旧是不卑不亢的态度。韦愔的书信早一步离开洛阳,安成想来已经看过,今天来想必也有决定了。

“坐,”李贤客气地指着下手的位置,“听他们说,你常来看书,十分刻苦,是想进尚药局吗?”

“草民并无此意,”安成道:“我学医只是希望能悬壶济世,尽自己微薄之力救人罢了。”

“大善。”李贤鼓掌道:“果然是心怀天下的赤诚君子,京城不管怎么说人才济济,你施展的余地不大,若你真想有用武之地,我倒有个地方。”

“是。”

“我受朝廷之命,将出任歧州刺史,你可愿随我同往歧州?那里不比长安,贫苦之人多而会看病的郎中少,急需你这样的人。若你同意,我可以向朝廷为你讨一个官职。”李贤耍了个心眼,没有直说让他当侍卫。

安成看着李贤的眼睛坚定道:“草民已接到韦参军的书信,我愿随大王前往歧州,不过却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护卫您之外还有闲暇,我想在歧州行医。”

哦?这倒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了。李贤挑眉看着安成。

“我——哦不,草民,草民自幼立志修习医术,这些日子在您府中看了许多不曾见过的医典药方,大王若是需要,草民自当尽力,只是——”

理解,就好比一心想考医学院的,就不要强迫人家改志愿,非让人家上军校。

“好说,”李贤轻松道:“我又不是一天十二时辰都得有人跟着,你若是想行医还可开个医馆,日后说不定还能收几个徒弟。只是这官职——王府的医官都是有数的,各州县又没有医官这个职位。”

“草民学医原本就是为了治病救人,长安还是歧州并无不同,也不需什么官职,跟着大王去就是了。”安成恳切道。

“好,那就说定了,回去歇息两天养精蓄锐,三日后启程。”拍拍手,进来两个抬着箱子的侍从,李贤上前打开箱子,里面的绸缎一看就是专供皇室的高级货,“这是我一点心意,你无需客气。你这一走,总要安顿一下家里,既然不要朝廷的俸禄,就算是我给你的一点酬劳吧。”

安成嗫嚅了一下,似乎想拒绝。

李贤伸手止住了他,“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到时候你多救几个人,就是大功德了。”

安排完这些事,就是启程的时候了,李贤、薛顗一行人整队出发,他们都有长途旅行的经验,加上算是贬谪出京,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一路闷头赶路。

李贤在长安西边的醴泉县有一块封地,路过时正好歇歇脚。虽然从没来过,看上去倒是井井有条,打前站的王辉将李贤、薛顗迎进府去,一边偷瞄两人的脸色,一边道:“大王,热水烧好了,饭菜也都备好了,您先洗漱,我这就让他们准备。”

“想打量就大大方方的打量,贼眉鼠眼的做什么。”李贤接过布巾一边擦脸一边道:“我这回去歧州,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你——赵坤他们我已经说过了——要是有什么上进心我不会拦着你,要是看中什么高枝攀不上,我也能给你牵个线搭个桥。”

“不不不,我在咱们府里这几年,要是有什么攀高枝的野心,大王早就知道了。”

“今时不比往日。”李贤简洁地说道。

“我这些年除了管理庶务,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谁愿意用我啊。换个地方,还不如就跟着大王您呢。”王辉嬉笑道。

第一次见有人能把无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我想着大王若是去了歧州,圣人的恩宠想必比不上在京里的时候。如今西市中那些转卖与亲贵的稀罕玩意最是获利丰厚,我想着既然有安成这层关系在,何不让他叔父出个头,咱们私底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

李贤没听他说完便笑了,“谢你替我操心,日后若有进益,大家少不得都有好处。”

自汉代以来,整个社会风气就是歧视商人,哪怕商人再有钱,那也是低人一等的。但面对巨大的利益,有权人当然更加经不起诱惑,私底下让家臣出面自己做幕后老板都是常规操作。李贤本来就有这个计划,现在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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