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谢从安沙哑的嗓音吸引了对话的母子俩。
二人转过头来。果然是颜府后宅里的女人。
颜姝彤还是一年前见过的那副瘦弱模样。发髻上只钗了支有些年头的玉钗,倒是被摩挲的有几分莹润透亮,想来也是件有故事的东西;身上是件半旧不新的粉色长衣,碧罗裙洗的发白,算是相衬;鬓角上那朵攒珠的玫红色绢花,便是全身上下最亮的颜色了。她行动间总是微驼着背,站起来拉着儿子的手走至床边,扶着床幔轻声道:“身上可好些没有?”
谢从安无力的笑笑。
她对这对母子一直都有印象。一年不见,孩子已长高不少。
这次回来颜家,好似他们全都得了叮嘱,无人特别注意到她。每次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礼数都是齐的,却无一人看得见她似的。
可这本就事出有因,谢从安能够理解,但是身处其中,实在别扭,还是种说不出的难受。
整个后院里,他们两个是唯二敢与她有眼神接触的人。
谢从安端起药碗旁的蜜饯,递给眼巴巴的小冬瓜,“拿去吃吧。”
***这孩子单名是个栋字。他爹是当年的探花,被榜下捉婿,娶的是颜家四房的姑娘颜姝彤。此人命薄无福,在上任的途中落了难,也害得妻子早产。颜家就把女儿和对方的老娘一起接了回来,在府内的小院子里一起照顾,直至老人病逝。这母子俩就住在最靠西的角院里,很少出门。因为从小多病,所以才给起了个冬瓜的贱名,颜府里人也都一直这么叫。***
还是第一次听到婴癸这么多话。
谢从安略显疲惫的笑了笑,在那胖乎乎的小脸上摸了一把,“吃甜的可以,但不能吃苦。往后可要记住了。”
颜姝彤摸了摸孩子的头,“莫要惯坏了他。”
“不会。”谢从安也抬手揉了揉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我睡了多久?”
“有三四日了。我也是才过来瞧瞧。”
谢从安知道这话里的意思,亦未留她,找了个借口说要洗澡,就把人送走了。
待收拾完了,赶走了婢女,她独自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裹了个薄褥子坐在了院里,仰头道:“你那晚怎么不救我?”
这院子不大,角落里有一方树立的怪石,孤孤单单,好在有几株杂草作伴。某人的声音正从后头传来:“那人在楼下瞧了主子半个时辰。属下想看看他要干嘛。”
“那样子敞着窗睡,你也不怕我被风吹病了?”
“如今正是暑天,晒足了日头,只到那会儿才凉爽些,主子若不乐意吹风,属下今后便将窗子都关起来。”
谢从安一噎,另起一句:“你想看那人要干嘛,就放你家小姐我来做鱼饵?”
“鱼饵不怕吹风,更不怕等。”
谢从安气得发笑。“这是嫌我话多了……”
“那人从未见过,所以属下才想知道他所为何来。主子若不愿,下次见到就直接杀了。”
“别。我错了。”谢从安认输认的利索,想了想又问:“玄衣夜行?”
“寻常衣裳。只是偷走了两壶酒。”
她歪着头又想了片刻,突然起身,“你出来。”
婴癸此次倒是听话,立即现身在了院子里。
谢从安凑过去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好看吗?”
面前的人披头散发,只因眉眼好看,就不显得凌乱反而有些韵味。
他默默垂了眼。
谢从安直等到放弃了,刚坐下就听见一句:“未修边幅。”
“你教训我?”
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咬着牙,又被下句话转移了注意:“主子怀疑对方身份?”
“嗯。”
忆着那晚随风而至、清雅恬淡的香气,谢从安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我对自己的鼻子有信心。若不是玄衣夜行,那个人肯定是他了。”
“主子见过此人?”婴癸好奇。
谢从安反问道:“他长得好看吗?”
“姿容极佳。”
“跟良狐狸似的,好看的不像个人?”
眼前的女子眯着眼睛,笑得倒像是只小狐狸一样。婴癸的目光转向某处停了一下,又嗯一声。
*
“绥宁,绥宁,好好的名字,放在她身上便是个笑话!”
书房中传出老爷的摔书声,外面探头的下人一哄而散,不一会儿便有援军闻风而至。
颜子骞捧着几本书册,一进来便将门窗都关了。
“爹还是莫要对她动气。从……前便是这么个活泼的性子,自幼便未曾在后宅里养过,能待得住这些时日,已是不错了。”
颜质怎么不懂儿子说的都是实话,只是实在的生气,指着案上道:“一个女子,竟然夜里跑出去饮酒!还一下子就花了……花了那么多的银钱。倒也不是说我颜家养不起,但这开销,一个女子……她一个女子……”
虽说夏家酒坊已经又出了新花样,但那峨嵋春上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如今长安城里稍有名望的贵胄府邸,若是待客送别时拿不出几壶来宴饮,便要被人瞧不起的。谢从安正是知道了这个,心里为着夏家姐弟高兴,这才大手一挥,一定要给姐妹撑场面。
颜质还在念个不住:“……侯府千金,一族少主,果然豪气。出去散个心就能随意的往外扔钱。这样的名声在外,以后还有哪家的人敢来求娶?”
他一时气急忘了,直说到了自己的心病处,忙又收住去瞧儿子的脸色。
颜子骞正立在案前,将那纸酒楼送来的小票紧紧攥着,金额处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百锭金的价格,足够颜家阖府人好几个月的开销了。
*
凤清才刚洗好澡就被带去了书房。
最近长安城的太平日子其实过得挺好,但是东宫那位心里有鬼,又逢钦天监忽然报凶,他便总觉得朝中要出大事,因此以夏夜宵禁延迟为由,命金吾卫日夜巡街。
好在朝中还是有些良心肱骨,兵部也用了些法子,一起将此事搞的不那么劳民伤财。
原本这种不论钱财消息,总是过一层便剥一层的手段也是司空见惯。哪知太子偏偏就知道了他们这次的阳奉阴违。
这可是在郑合宜的赐婚圣旨后,东宫第二次打脸。
原本已经距离龙椅只有一步之遥的人,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在后宫前朝的势力,那副日日喊着天佑大乾、太平盛世的嘴脸也跟着变了。
凤清当然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盯上的。堂堂一个乌衣卫统领,原本只用守着皇帝陛下的皇宫便是,突然又被指派去保护良王府。每日累的他宫内宫外两头跑还不算,他的府邸与良王府又是一西一东,每日这样的折腾,几乎是没怎么沾过自家的府门,只能抽空在良王府中偷着休息一时半刻。
不过,这位足不出户的三殿下,今日居然没有饮酒。
他在书房的桌案后坐着,整个人直挺挺的靠在椅背上,一手抚着旁边的一叠书册,不知又在想什么,见了凤清进来,微微一笑,说了让人听得不明不白的话:“时候差不多了。”
凤清一怔,“什么时候?”
“大人最近忙了些,坐下喝杯茶。”
随着良王的手上一比,凤清才注意到桌案上竟然摆着副茶具。
他收起讶然,走去坐下。面前的杯中竟真的是一碗清澈碧绿的茶汤,甫一凑近便是芳香扑鼻。
“真的是茶?如何不饮酒了?”
“都被你颜家妹妹喝光了。”
凤清双目微怔,含着口中的香茶,缓缓咽了下去。
若说谢妹妹闯了祸,三殿下为何如此平静;若说她没闯祸……
“呃……我知道那酒可不便宜……”
“正是。可是让颜公生了好大的气。”良王动手泡茶,笑着答他,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颜家同朝为官者众,入仕者皆以官身相称,并辅以年纪区分大小。单对着颜质为了表示尊重,同僚间皆称之为颜公,比着衍圣公少了一字,亦算是种避讳恭敬。
“衍圣公府不是不看重钱财吗?殿下那番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世胄簪缨,家规森严,训诫子孙以勤俭持家为本,戒奢以宁。虽坐拥巨资而不恣意挥霍,非但不重财物之奢华,反以蓄德养性为上。衍圣公常言:‘财不足恃,唯有诗书传家久’,是以颜氏子孙多耽于典籍,而非外物。’这一段我可是背了好久的。”
凤清在那厢洋洋得意,良王听着他一字一句的念来,不忍失笑:“你背它做什么。”
这是幼年太傅提问,如何看待衍圣公府,他随口的几句回答。当时被问的还有郑、谢两家,不过答的是另外的两个兄弟。
“……他们家不看重钱财,又不是没有钱财。衍圣公府,颜氏大族,他们家的姑娘出门饮酒,花点银钱又如何……”
“颜家新接回来的小姐,在飒月高阁一掷千金,一晚上买光了整条街的峨嵋春上。这消息可是在长安城里传了快有十日了。”
“她去的那处……殿下便宜些给她不就行了……”凤清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己又动手添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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