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孤夜佳人

松林中的小屋别具一格。

青松雪顶,搭衬着格外整齐的木头纹路,质朴中透着股子精致,颇有前世北欧度假小屋的影子。一侧青松覆盖的马棚中,马儿正安静的低头嚼草。

谢从安将自己的马也牵了过去,刚想要回头招呼就撞进一个怀抱,耳畔有人低声轻问:“还在恼我?”

亲昵的语气让她胸口软涨,张了张口,眼眶发热,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一定是风雪太冷,才让这怀抱惹人眷恋。

她脸颊蒸腾出两团烟霞,转过身,对上王曦映着落雪的双眼道:“我有话与你说。”

*

雪山顶上的朦胧月色,遥对着长秋殿中灯火。

郑和宜终于合上了手里的书。

茗烟忙的凑去递了热茶与擦手的软帛,殷切问道:“公子饿不饿?已过了用饭的时候,小的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可好?”

郑和宜才要拒绝,忽然记起一副画面。

那日的画舫上,秋阳之下,有双纤细巧手轻轻点过几只白玉碟。

“云片糕,翡翠台,青芽籽。”

茗烟一路过来念念有声,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公子多爱甜食,这几类却是或咸或淡,可不是……弄错了?

他正想着要不要折回再去问问,却见前头有一队灯笼朝着自己这边过来。

月色虽沉,仍可见轻纱曼舞。夜风过处,珠翠琳琅,当是有女眷出行。

他慌忙避让,可巧被拦在水畔一侧,若躲去假山,被当作宵小就更是不妥,仓促着,便只能欠着身子低头挤在了路旁,想着等人过去再走不迟,可那彩衣霓裳偏偏在面前停了下来。

“这位小哥,似叫茗烟的?”来人的声音绵软亲切。

茗烟顿生好感,抬头要答,笑却僵在了脸上。

崔慕青对他的僵硬视而不见,仍是满面的和善可亲。“小哥是要往哪里去?”

茗烟不敢看她,只能低着头交代一番。

崔慕青笑的越发贤淑温柔,“我刚从菁妃娘娘那里出来,因才饭罢,便随意走走。恰好随身带有娘娘赐下的点心,你既说公子还未进食,不如,我同你一起送过去吧。”

茗烟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宫婢上前催促道:“御膳房已经关了,小厨房里做点心只怕还要费些功夫,小哥不如就带我们去吧。”

茗烟走在前头,一心忐忑。

早先去临华殿回禀公子作息时,晴儿姐姐的愤愤不平犹然在耳:“那个崔慕青根本就是小姐口中的白莲花、绿茶婊,小姐做什么要让着她。瞧她觊觎郑公子的模样,十公主怎么不问问她要不要脸?”

胸口藏着的木牌忽然发烫似的,心里搅的茗烟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若是今夜的事情被晴姐姐知道了,恐怕他会被扒了皮解恨。

思绪间,一行人已经到了殿前。

长秋殿似要应了这个名子,多用黄绿的烟霞锦装饰。

夜风巡舞,珠翠碰撞之声四处可闻,偶见几处鲜红夺目的古瓷、宝龛,高桌矮几上黄金玉盏中盛放各色鲜花水果,鲜翠欲滴。

一路行来,未见香炉生烟,却满室的花果香气,将长秋两字描绘的尽致淋漓。

烟霞锦因软透的质地闻名,造价颇高。前些年,南面蝗灾桑树减产,曾涨至千金一匹,又有北国商人以金珠相易不换的流言,所以被称作“金不易”。

官宦人家最爱用它做夏季衣衫,透气凉爽,绵软服帖,凸显身姿,行动风流。前贵妃善舞,爱用它做长摆舞衣。对此曾有风流士言:“风中可做霞色飞,静时可为神仙舞。”

这个长秋殿是秋贵妃在温泉行宫被罢黜时最后待过的地方,由此便可见其生前是如何的受宠,如何的淫逸骄奢。

层层幔帐后,有一白色身影灯下独坐。

虫蛾扑火,在他侧脸有阴影恍过,为那温润又孤冷的容色染上几分鲜活。

崔慕青的脚下忽然停了停。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与心念之人独处,她心中竟莫名生出些怯意。

……

“郑如之年少得意,突逢大变,正是心内脆弱之时。虽说有皇帝赐婚,但那又何尝不是伤着郑家颜面,此中对你更是有易,不如趁虚而入,温柔缱绻,自有归宿。”

……

崔慕青站定不动,茗烟忙闪身过去唤了一声。

“公子,茗烟去拿点心,正巧遇了崔小姐。”

茗烟脚步声已然熟稔,郑和宜的欣喜抬眸后目光一闪,笑颜定住一瞬又依旧绽开。

“如之多谢崔小姐。”

*

北环雪山,风雪渐重。

谢从安被绒毯裹成了个粽子。

王曦凑过来与她贴了贴脸颊,笑着问道:“冷了?”

这种过分的熟悉又难言的陌生亲密将谢从安最后的一道自控击垮,滔天的酸楚卷起她两汪泪水,瞬间滚落。

她深深呼吸几次,强忍着哆嗦唤出“王曦”后又咬住了牙。

“怎么了?”

身边人正将她双手握在唇边呵气,亲密的仿佛这样再寻常不过。

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糊不清。

谢从安压不住泪水,只能不停的眨着眼,在千言万语间翻来覆去,最终只笨拙无比的说出了一句:“我不是谢从安。”

她用尽力气压制住濒临爆发的伤心,一字一句的重复着:“我不是,你的谢从安。”却在看到王曦愣怔的一瞬,只觉得心痛难忍,似有锋利刀刃刻入骨头,漫天盐雪淹没伤口,在血水的翻涌之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痛麻木了。

她似自我催眠一般,与残存的情绪对抗着:“我不是谢从安。我不是谢从安。咱们分开罢。”

王曦马上发现了她的怪异,顾不得其他,抱起人便往屋内行去。

韩玉才将屋里的火堆点着,正要暖酒,被粗暴踢开的屋门吓了一跳。

“方才的药在哪里?”眼前的宁王世子凶的仿佛是要吃人。

看了眼他在怀里不停哆嗦的谢从安,韩玉忙指了指内室,转身拎起药包也跟了进去。

面色惨白的谢从安不停哆嗦着,双目紧闭却泪落不停,口中喃喃叨念着什么,勉强听得清“分开”两字。

韩玉瞧着十分揪心。

身为宫中琴师,他自然知道谢从安的那点“风流韵事”,瞥了眼王曦,还是问了出来:“殿下此番回来是为了从安?”

对面的眉毛一挑,“你是哪个?”

惹了小霸王不悦,还是有些顾忌,韩玉连忙表明身份:“在下不过芳菲苑内一个小小姬子,殿下无需担心。”

“小小姬子能让谢侯府的小姐以身相救,还能一眼看穿我的身份。你怎么也值得我高看一眼了。”冷笑的瞬间,对方已经逼近身侧。

韩玉僵直着身体,瞥了眼一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青筋绷起,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颈间那一丝冰冷虽然细微,却直达心底,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手指下藏着锋利的兵器,取他的性命不过片刻之间。

勉强挤出几丝笑意,韩玉试着解释:“从安是为了操持瑾瑜公子的冠礼,巧合与小人相识而已,殿下无需过虑。”

王曦早先在临华殿中见过那些纸上的涂抹,知道此人言有所依,却仍不肯罢休。“芳菲苑中的姬子名伶众多,为何只有你二人得近她身?”

原本只是醋意萌发的故意寻衅,怎知韩玉忽然沉默下来。

“韩玉的确有背负之事,但对谢小姐没有加害之心。”

“你说没有便没有?”

王曦后知后觉,生了后怕,怒极反笑,指尖便又逼近了几分。

韩玉立即发觉颈边有痒意往下,知道必然是见了血。

此刻眼前的那双桃花目中有着比屋外风雪更加逼人的寒意,若他再不说出点什么自救,只怕会活不过今晚了。

“你们在干什么!”

笙歌见内室没了动静,不放心的起来探看。一见这情形,急得将手中的药瓶子往王曦身上砸去。“世子爷你疯啦。我们是跟从安一起来的,不是奸细!”

王曦抬手接下,看了一眼,又打开瓶子轻嗅,随即皱眉,一手去揉鼻子,一手就将瓶子递过去谢从安鼻下晃了晃。

混沌之中,只觉一股刺鼻的气体直冲天灵盖,谢从安眉头一皱,坐起身来,张口便吐。

只听谁喊了句:“走开!”清醒过来的她便看见王曦一脸铁青的对着床下。

欠身一瞧,她马上心虚的去拉他袖子。

这人貌似是有很重的洁癖的。

“都给我闭嘴!”

果然,这人发了个莫名其妙的狠,脸色难堪的起身,独自去了屋外。

韩玉从炉中扒了炭灰来清理,笙歌便从外头取了暖好的酒来给谢从安漱口。

被子包里忽然想起一声惊呼:“韩玉你脖子流血了。”

王曦从外头探出头来,看明白了动静,又缩了回去。

韩玉伸手一摸,果然满手的血,想起方才的动静便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笙歌摸出条手帕给他包上,忍不住朝门外望了眼,“大小姐,你跟世子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的,”韩玉摸着脖子,眉眼不对,“招惹了世子又去招惹瑾瑜公子。如今被找上门,只能装病卖疯罢了。”

那语气让谢从安听得直直皱眉,心里却已经对他的伤口猜到了几分,只能忍着。

可是好友被骂,笙歌哪能忍得,随即梗了脖子骂回去。

“你这姬子只知曲中你和我好,我与你恨,可知世事远比那些故事要复杂难为得多!世子与从安许久未见,两人之间有多少误会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这种官宦子弟,交际起来的猜疑忌讳可是你我这等人能想明白的?从安这种性子,必然是有苦吞了也不肯轻易往外说的。你身为朋友不帮着她、体谅她,反而给她带这水性杨花的帽子,还算不算的是个人!”

韩玉又哼一声,气势已弱了不少,“水性杨花可不是我说的。”

笙歌气得当即跳起脚来,“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蔫儿坏的王八!”

谢从安忽然觉得脑袋里头一跳一跳的疼,只能虚弱的按住额角道:“不要吵了。”

“是你自己要骂的,还说我枉为朋友,虚伪!”

“韩玉你这个王八,看我不打死你。”

“不要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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