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吴瑧心底长舒一口气,比起第一次入镜的茫然惶恐,这次居然有种逃过一劫的松弛感。

镜面波纹涌动胜过楼下那面,似乎尘封着更汹涌可怖的记忆。

秦莫略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钟延也不客气,步子迈开,欣然入镜。

秦莫贴着他下摆扬起的衣角跟进去,吴瑧三人紧随其后。

来到镜子的另一面,尹时砚蓦地顿住,吴瑧差点撞上他后背,急急刹住脚步。

然后反应过来,在镜子里就算碰到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怎么了?时砚师弟。”银娘问道。

闻言,吴瑧僵住了。

意识到自己能发出声音的银娘对望身边的人,那双笼着迷蒙烟缕的双眼和她一样茫然。

两人从尹时砚身边钻出来,迎面的天光无比现实,与一二层间的镜中昏黄光景完全不同。

三楼楼梯口,一个人头蛇身,但明显体型比普通鲛人小一半的小鲛人掉头就跑。

钟延和秦莫身影晃动,一头一尾将它围堵楼道内。

小鲛人眼长睑平,两只小眼珠子左右颤动,怯生生贴到门边。

“你们还是进来了。”

这东西说着人话,嗓音细扁得像加了老唱片特效。

“啊?”银娘不解问。

尹时砚:“你认识我们?”

吴瑧:“什么叫还是进来了?”

三大问号惹得小鲛人的小眼珠子来回转个不停,将他方才满脸的悲情堵了回去。

“咯——”

小鲛人背手推开身后的门,仿佛受惊的四脚蛇,尾巴尖一扭溜了进去。

门即将关上的那刻,拉长的旧木声戛然而止,秦莫宽大的手背挡住门缝,盯着空荡荡的教室道:“跟上。”

教室门被按到斑驳墙面上的同时,他一个闪身进黑板边墙面上的圆洞中。

吴瑧无奈,“又是滑梯。”

“你们先去,我殿后。”钟延让开身位。

“那不行,你跑了怎么办?”尹时砚拦住他后退的路。

秦莫闪身下去这么会儿,再不跟上搞不好会跑散。

吴瑧身份微妙,只好给银娘使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但犹豫没劝。

她到底跟尹时砚同为苍崇弟子,纠结也不奇怪。

“那你想怎样?”

吴瑧不想浪费时间,但这不耐烦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在拉偏架,连钟延也略微惊讶。

尹时星目飞扬,押对题般兴奋:“我就说他们一伙的吧!”

滑道深处最后那点闷响消散,大约怕人跑没影的理智战胜了揣测,他道:“银娘带头,金重延、吴瑧跟中间,我殿后。”

他还没说完,银娘着急忙慌滑下去了。

吴瑧刚要让路,肩侧被一指轻重刚好的力道推向前,“你先。”

她疑惑一眼:我俩还有必要纠结先后?

眼中还有难以读取的深层意思:你们这几个男的,一个比一个别扭。

滑道比教学楼二号的稍微亮堂些,上头连着教室的光,中间加速旋转的一段□□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很快底部灯光透进来,银娘背对滑道站在出口。

吴瑧注意到钟延滑得很安静,几乎没发出声音,等银娘伸手拉起自己的时候,他静静顿在倾斜的滑道阴影中,一手按住背后一双脚。

嚯,吴瑧腹诽,大蛇还有绅士的一面。

底下是一间光滑的土坯屋,秦莫长长的影子投在房子中央。

他面前,墙边灯光投下的阴影处,歪七倒八斜着八个鲛人,只有一个面黄肌肉布满横纹的睁着眼,双目无神,盯着怀里那个跟小鲛人一样小小的、眼睑平直、模样相仿,哦不,模样相同的……小鲛人。

旁人也发现不对劲,银娘贴到吴瑧肩旁,“鲛人不会有相同的容貌吧,双生子?”

小鲛人就站在那些倒着的鲛人身边,表情破碎得仿佛一碰就会落满缸的泪。

按刚才滑落的距离看,他们差不多在地下五米八米的样子,屋子干燥,但空气湿凉。

土坯屋里除了这些鲛人,别说像样的家具,旁的任何东西都没有。

不知猛然被惊还是伤还没全好,加上长时间对抗邪气,吴瑧心颤得难受,咳得冷白面皮血红。

银娘扶住马上要软倒的她,柔声道:“坐会儿吧。”

吴瑧还想顽强坚持下,不为别的,谁知道他们吃喝拉撒是不是都在这里,有点抵触。

脑子里忽然蹦跶出画面,她背着半个身子的钟延出山腹,手没洗就舀河水喝了——

隔了这么些天,想吐显得矫情,但是偏偏让她回忆起来。

下意识闭眼蹙眉,手腕搭上一抹力道,不是银娘柔软的玉指,一路上她给搭了好几次脉,这次触感不同,还隔着衣袖。

指尖灌入温凉的灵力,肺叶很快放松,一同舒展开的还有她紧促的眉头。

吴瑧依旧病气恹恹地软靠在银娘侧身,开了双眼缝。

钟延捏她的手跟捏鸡爪似的,对上她困乏的眼,挑衅似的松开四指,吴瑧没接上力气,右手脱骨般垂下,荡了两荡。

“没事,死不了。”

“哦。”

银娘:“……”她头一回领教钟延的冷情,压低声音说:“我之前以为他是那种跟在救命恩人后边端茶倒水的人。”

“现在呢?”吴瑧问。

“可能想尽快报完恩跑路。”银娘捂紧嘴用气声说道:“师父说过,不要上赶着猜男修的心思,清风辉月顾好自身便是。”

吴瑧哑然失笑,这师父是多怕自己徒弟被人拐走,也教忒细,大概率受过不小情伤,灭绝师太附体。

她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关注小鲛人那头,几人下来这么些时间,它依旧定定站着。

秦莫也不扰,由它悲伤。

双目无神那个老鲛人眼中不添光亮,死气森森。

小鲛人这会儿好像伤心完了,咧开嘴,仿佛有人掰扯嘴角硬拉开一个弧度,比哭还难看。

“六十年前我就死了,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灭我灵识么?”他说。

秦莫靠近一步,“抱歉,秦某不明白你说的,你稍忍忍。”

他呢喃一串咒令,隔空虚点,小鲛人额心位置飘出一缕白烟,在他头顶匀称摊开,呈不规则形状。

小鲛人眼神逐渐迷离。

“你家道君把他灵识扯出来了?”吴瑧问。

银娘惊讶地点头,“这是苍崇的独门秘技‘驱灵术’,可以窥探没设防的死灵的记忆,你居然看出来了。”

“我——”吴瑧也奇怪,但寻不出根源索性懒得深究,反问道:“没设防?”

“灵识中无抵御术法的灵咒,便可轻松驱动记忆,如果有,就视情况而定了,对活人使的‘搜灵术’也是一样用法。”

吴瑧:“明白了,能不能顺利看到记忆,取决于他灵识中有没有设立防火墙。”

闻言,除秦莫外,其余三人齐齐转头。

“你们应该懂吧。”

银娘点头,“只是觉得你打的比方有意思。”

或许记忆跟梦境相似,白烟中显现的画面并不清晰,像大屏电视播放视频,分辨率不高,但不影响人物辨别。

记忆从小鲛人记事开始,他缩着蛇尾巴站在田边拉嘘嘘,蛇尾巴翘起,全身一抖,过田边洞坑滑进土坯屋子。

低低沉沉的咒令吟唱出来,记忆画面快速翻动,顿顿行行,中间都是些琐事。

小鲛人住地底,洞窟就在鲛人学院一侧的田底下,时不时出门往山上逛遛几圈,生活好不安逸。

他由爷爷带大,有记忆起便不见父母,身边的族人过段时间少几人或十几人,后来洞窟中的人越来越少,问爷爷那些族人去了哪里,他每每默默流泪,却不言语半分。

直到某天,小鲛人还在地底自家的土坯屋里睡觉,被哭求声吵醒。

“樟大人,我家鲛娃才九岁啊,他经不起——”

“啪”一声脆响,鲛娃的爷爷半边脸见红,那个被称作“樟”的鲛人细长眼瞥见鲛娃,扔下一句“有幸面见神女,那是他的福气。”

鲛娃哭闹着被樟带到地底更深层,他也吃了一记掌掴,没两分钟讪讪安静下来。

孩子的好奇心往往胜过一切,哪怕爷爷和自己刚被扇不久。

“这是哪里,从未来过。”他道。

樟咧开长长的扁嘴笑了,“你还小,没学过鲛人族史,今天破例,带你去见鲛人族最尊贵的主上。”

鲛娃跟着樟滑下坡道,出口旁的土坯屋里钻出另一个鲛人,把樟请到屋里,叽里咕噜说了通鲛娃听不清的囫囵话。

樟面色苍白地游走出来,重新裂开笑脸,对鲛娃说道:“临时有点事,你先住下。”

他给另一个鲛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把鲛娃带到隔壁的土屋子里。

地下隐约能看出外界天色明暗变化,四周灵灯光线更亮代表外头天黑了。

鲛娃盘在墙角干草稻上,眼皮垂落,不多时,有人唤他“娃儿”。

悠悠醒转,嘴巴被捂住,爷爷双眼夹着泪花,轻声说:“娃儿,咱们走。”

鲛娃欣喜地点头,扑进爷爷怀里。

绕过两个弯,樟的手下沉沉扭头倚在墙边,别扭的角度不像正常睡着的。

外头夜深混沌,寒露草哀,爷爷抱起鲛娃簌簌游走。

穿过鲛人学院篮球场外的田野,他过靠近道观一侧的路遛到一号教学楼。

“爷爷,咱们去哪儿?”

月光下的学院寂静无声,只有宿舍楼楼梯口转角处透出四点微弱荧光,鲛人爷爷把他按在颈窝里,“到没人把鲛娃抓走的地方去。”

二三层楼梯间的辟邪镜外等着个鲛人,那人招招短手。

等老鲛人走近,他对鲛娃笑了笑,低声道:“阿爷,你们来的正是时候,镜门就要开了。”

老鲛人不放心地问道:“阿休,这里头真能住人?”

“哎哟我你还信不过?我一大家子都在里头,不进去樟就把人拉去放血,你自己选。”

镜面泛起涟漪,老鲛人的尾巴尖垂在阶梯上,没有年轻鲛人的活跃相。

他犹豫地望向由中心开始泛黑的镜门,捂紧怀里的鲛娃,跟着鲛人阿休入镜。

刚进镜子,他便定住身形,“这,这跟外边的世界有区别吗?”

阿休在前头带路,领他往教学楼尾端沿稻田边的小路去,那条路除了尽头的几间农房,便只有文秉供奉的那座道观。

他在观外小院门停下,“天神老爷说,这面镜子会是君临洲唯一一方净土,咱们快去拜谢,祈求镜中世界风调雨顺。”

“阿休,等等。”老鲛人犹豫地叫住他,“这地方跟现实世界没两样,古怪得很,咱们还是离开君临洲,过海路找回碧海东极,你意下如何?”

“哎呀,阿爷,外头跟咱祖先出海时候不一样了。”阿休甩长尾玩笑似的抽了一把老鲛人,“咱们这个样子出去,不是被凡人的机器侦察到拉去实验室过一辈子,就是被各派追杀,不如躲在天神老爷缔造的世界里安享晚年。”

沉默半晌,阿休道:“只要家人在身边,哪儿不是家?”

老鲛人眸光颤动,模糊的画面掩不住他眼眶中的亮光。

他低头看了一眼乖乖缩在怀里的孙儿,点头答应,跟进道观上香拜谢。

闻了香火的主像咯咯作响,幽深的嗓音回荡在观里,“人齐了?”

阿休短手相接,学修道者作揖,“禀天神老爷,六十三名鲛人已全部入镜,吾等定当加紧修行,供奉足够灵力,望天神老爷护佑。”

老鲛人游开两步,警惕问:“什么供奉灵力?”

“哎哟你又开始了。”阿休连连作揖,“天神老爷勿怪,阿爷他年纪大了,时间急,阿休我没来得及解释。”

“到底怎么回事?”

阿休:“镜中净土需要灵力维持,咱们供奉一些灵力给天神大人,就当守地费了。”

“去留你们自定,本座不强求。”主相发话,“好自为之。”

等主相灵性消去,出了观院,老鲛人才道:“天不天神我不知道,但置人于幻世,分明是魔修行径啊。”

阿休冷哼,道:“天神也好魔修也罢,占了人家的地盘,总不好事事依靠人家。只要家人无虞,即便奉上我的性命我也愿意!”

老鲛人还是担心,抱着鲛娃转了几日。

镜中包含整个鲛人学院以及附近山脉,以灵符为界框着模糊边缘,弥漫的雾气倒与外头的雾瘴有几分相似。

篮球场田野底下没有洞窟,没有土坯屋,大家都住在教学楼背后的宿舍楼。

他们酷爱打洞,六七个小鲛人喊着要出门玩。

离边界太近的地方让人不放心,每次几个小家伙玩瘾犯了,成年鲛人们便带他们到教学楼撒欢。

没过几天,阿休把所有人叫到道观,让大家往公案上的木钵里输入灵力,供天神老爷维持镜中世界。

老鲛人把鲛娃放在院墙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让一同等在那儿的还有五个小鲛人。

其余成年鲛人,无论青壮老残,都要往木钵里注入灵力。

那木钵看着平平无奇,隔着“屏幕”看不清质地和纹理,吴瑧鉴不出什么。

“鲛人的灵力跟其他修道者不大一样吗?”吴瑧好奇宝宝再次上线。

“你也发觉了。”

这次回答她的不是银娘,尹时砚少见地接上她话,“鲛人族能自由来去海底,灵力性质与常人不同,兴许主像别有用意。”

“那肯定啊,君临洲外有的是地方藏身,费那么大劲构建幻境,鬼都知道有猫腻。”银娘说道。

钟延始终不发一语,吴瑧瞥去一眼,对方有所察觉,对回来那眼神:有事?

吴瑧转回头,表情:没,随意看。

“哐哐——”

记忆画面传出响动。

只见血色梵文从钵内游走到钵身,霎时发力四射开来,插入观内外正输灵力的所有鲛人心头,血雾弥漫,邪气浓重。

鲛娃和其他小鲛人不明就里,想跑回大人身边,被勒令禁止。

成年鲛人同时大喊:“别过来!”

“跑啊!”

“跑!”

撕心裂肺的叫喊不绝于耳,鲛娃眼前红光迅闪,再往后满屏支离破碎,黑了一片。

过了会儿,“屏幕”如眼缝开开合合,鲛娃醒来,爷爷靠着墙,露个慈爱的笑脸,怀里抱着他。

鲛娃定定望着老鲛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爷爷怀里的他,反应过来了。“爷爷,我死了。”

“娃儿啊,爷没用,护不了你爹妈,也没护住崽崽。”

他的声音极度疲惫,身上血迹斑斑,鲛娃这才发现他身旁躺了好些个同族人,都死了。

秦莫断开咒令,鲛娃的灵识逐渐恢复。

“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我们八个人怎么跑掉的记不清了,等我醒来,爷爷没说几句话就看着我,看了六十年。”

鲛娃灵识化成的身形淡了些,秦莫蹲下道:“走,带你去道观,了却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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