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瑧不知道，此时的地底，钟延试了禁术，还是没能将她的灵识召回。

大石块和树木时不时铿锵闷撞，地下支撑不了太久。

“时砚，如何破此献灵术？”秦莫加重手上的力度。

尹时砚额角青筋暴起，面庞憋得通红，舌头堪堪软挂出嘴角，抵在他脖子上的扇子收了力道。

他艰难躬身干呕起来，涕泪横流，眼中笼起浓重的杀意，全然失了平日里端方君子的自持模样。

杀意并非直指差点令他窒息的秦莫，而是针对水潭上的干尸。

吴瑧中献灵术有一会儿了，神女干尸没出现任何变化。

尹时砚沙哑咒骂：“自私自利，不顾后人死活，老不死的合该死个透！”

他撕扯着嗓门越喊越激动，头往前抻，脖子上的红温更加明显，眼中却噙着泪。

“你枉为神女，你是鲛人的天啊！”他哭喊着跪在水潭边，突然重重磕头：“求神女怜悯，求神女怜悯！”

“时砚师弟——”银娘见他逐渐疯魔，想去劝慰，被秦莫拽住。

“出来！”

秦莫对山壁一道缝隙怒斥，闪身站在尹时砚背后，折扇虚空点在他背心。

断崖底一条岩缝里伸出绿长的指甲，接着是两只绿手，指甲因用力泛白。

樟从裂缝中挤出来，小心翼翼游到秦莫等人面前。

“别杀他。”樟双手交叉抱身前，行了个大礼，“我愿意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们。”

银娘健步冲上去，“我管你什么来龙去脉，把人带回来。”

“下去时间太久。”樟不敢直视银娘，低头准备挨训，“恐怕……”

“她没死。”

吴瑧静静软在钟延怀里，手垂落在地。

钟延语气笃定。

“真的么？”

钟延转而冷冷对樟说：“要尹时砚活，说出献灵阵的咒令。”

他虽跪坐着，冷峻面容苍白少血色，但眼中释放沉穆寒凉，压得樟刚抬眼又放低，仿佛遭隐隐神威压迫，不容人置喙。

*

冥洲不知何处，阿芒残影定住，奇厚的书倒回去翻了半掌宽，定格在某一页。

阿芒朝吴瑧意识所在的方向抬手，后者的视线上浮了些。

“管用。”她语气轻松不少，单手结印，“别忘了转达我的话。”

吴瑧：记住了，保证一字不落把话带回去。

“嗯？”阿芒停住手上动作，生硬抬头望向斜上方。

吴瑧：什么时候了还四十五度忧郁仰望，倒是动手哇。

就见这方空间里破进一束光，直直照在虚空处，覆盖住灵识。

“世上还有如此能人。”

阿芒的温柔细声才落，吴瑧的视线逐渐模糊直至全黑。

接着她感受到自己撞进什么东西里，像睡觉时做梦摔下悬崖，脚猛地一蹬，立即醒了。

还跟被拉走时候一样躺在钟延臂弯。

他满头的汗，心肺位置不知为什么受了伤，浑身迸发金光。

见吴瑧醒转把人往外一丢，吐出浓血，然后断开身下的法阵，入定自疗起来。

银娘从肩头到两双爪子摸了个遍，又切了脉，才说道：“金道友好厉害的阵术，以你们结对修炼的契阵为引，逆施献灵阵，硬生生把你从鬼门关拽回来了。”

“能以心头血布阵，这一遭别说报恩了，你倒欠他恩情，否则身死魂消永世不得超生。”秦莫插了一嘴。

吴瑧：“……”钟延居然肯下这么大血本救她，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那，那他心头的伤？”

外衫洇红了一片。

“提前服了护心脉的培本固灵丸，加上金道友修为深厚，应当不碍事。”银娘道。

除父母外可没人这么看重她的命，吴瑧长叹了口气，“要是阿芒早点把我送回来，他也不至于这样了。”

“你见到神女了！”刚刚还半死不活跪地上的尹时砚忽而大声喊。

跟他异口同声的樟直接给跪了，蛇身匍匐地面，拜了又拜，“仙子仁心，神女可说其他什么了？”

吴瑧心下计较，说道：“何止，她还让我给你们带话。但是我们约定她送我回来，我把话带到，现在是金重延救我回来的，这话说不说得出来就看你们的诚意了。”

秦莫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樟明白她的意思，它起身呆呆望着鲛人神女，拜了三拜，坐到崖壁前的石块上，“我同你们说一说君临洲吧。”

吴瑧时不时瞟一眼钟延，见他面色逐渐恢复到不那么苍白过头的状态才放下心来。

另一边，樟扁平的语调诉说起过往。

阿芒作为鲛人族传承人，身怀部分海神之力，是鲛人族众望所归的新任继承人。

她生来具备超乎常人的卜算天赋，一百多年前的某日，偶然推算出君临洲要大祸临头。

阿芒与苍崇出身的尹道临结为夫妻，乃是为鲛人出君临洲作铺垫。

鲛人族原生活在碧海东极。

那儿的海底有三座神山，一座尽是奇峻高峰，一座长满琼花玉果。

最神奇的第三座神山布满崖洞，山中有路通往海底归墟，据说那里是万物的归属。

那时的鲛人长着鱼面蛇身，生时吃神山上的果子，死后由族人送入通往海底归墟的入口。

有一日，归墟内的海水倒流，海水墨黑，邪气浓重，破坏了原本的生活环境，也导致鲛人一族死伤惨重。

彼时，苍崇山嘉吴帝君机缘巧合之下去到碧海东极，以苍崇镜的力量帮助海水回流。

当时的鲛人族长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迁居。

鲛人族跟随嘉吴帝君北上，定居在君临洲以北三百公里外的竭城。

鲛人常年吸收海底精华，体格健硕，身体素质极强。跟着苍崇山的人一起修仙。

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几百年，不知从何时起，有修道者与鲛人结为夫妇，生下第一个人面蛇身的孩子，名青王。

青王少年时在苍崇山学术修道，不过百来年便成为鲛人族的族长，自封鲛人族初代皇祖。

他当上皇祖的第一件事便是主张扩张鲛人活动的地域，但嘉吴帝君说鲛人形貌有异，不宜与外界牵扯过深，多次相商无果。

青王发动战争，誓与苍崇一较高下。

可惜大多数鲛人不喜战，这方屡战屡败，退守到现在的君临洲。

最后那场大战，以青王死，嘉吴帝君重伤，苍崇镜损裂告终。

苍崇得到君临洲的掌管权，自那之后，君临洲成为苍崇的隐秘地带。

除鲛人族，这里还生活着一些通了灵根，但经过后续修炼并无进益，又没法再回尘世的人。

慢慢的，这些人和鲛人共同生活，通婚，因为修为不高，苍崇索性按尘世的法子建设和管理君临洲，设洲皇。

当年尹道临被苍崇外派到君临洲，与新一代的鲛人首领，也就是阿芒互生情愫。

阿芒与寻常的鲛人不同，头、身子、手与常人一般无异，也能将蛇尾化身成双腿，美丽无双，修为高深。

两人成婚后，尹道临定局在君临洲。

他骨子里是个固执的，虽然与阿芒举案齐眉，但驳了阿芒的建议多回，不肯暗自放鲛人出君临洲，哪怕去洲外的森林。

他认为鲛人不能外出与人共同生活，会乱外面的秩序。

阿芒心灰意冷之下迷恋上不死之道，当年青王拜访过钟山，寻求长生不死术，但钟山尊长没搭理他。

阿芒不愿再依靠别人，告诉尹道临她要闭关迎劫。她擅卦术，尹道临也没多想。

闭关五十年后，阿芒突然交待族人，她要追求极致的力量，在钟山神术的基础上再创复生术，功成之后必定带领鲛人一族复兴，走出君临洲掌权修仙界。

作为代价，先身死。

阿芒交待樟将她的肉身刮成千片，放置洲中各处已设好的阵中，抵御灾祸。并说在不久的将来她终会重生，让族人耐心等待。

樟极力劝谏，他是阿芒的弟子兼心腹，深知哪有什么从钟山神族处习得上古秘术一说，都是为了收拢鲛心胡诌的。

所谓的秘术不过是将另一**的全身血液与还未死透之身的血液互换。

禁术未大成，被换血液者会失去意识变作行尸走肉，如同失去思想的傀儡，而换了血活下来的也再离不开嗜血魔咒。

而且此术在人身上试验失败，只有鲛人间可用，相当于自相残杀。

正因为清楚复活术背后的真相，樟极力劝阻阿芒，但无果。

阿芒神女死后，樟没有听从她的要求，而是保留了她的肉身，将她放到密闭空间，定期喂以鲛血，保持肉·身不腐，只留了两片阿芒的皮肤组织。

尹时砚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问世的。

为延续阿芒血脉，樟在她身死后的第一时间抽了她的血，把血液注入当年出生的三四十名鲛人婴儿身体里，只有尹时砚父亲一人活了下来。

樟跟尹道临说阿芒死前诞下他们唯一的骨血，将婴孩交给尹道临。

千算万算没想到尹道临不愿让骨肉困在君临洲，他将孩子交给远在苍崇的弟弟抚养，断了父子关系。

但这个孩子是樟为复活神女做的准备，岂能让尹道临隔绝了他与鲛人的瓜葛。

他以尹道临的名义寄过一封信给他弟弟，里面是地下巢穴的布局图，图的背面写了鲛人一族的来源和那个孩子应当承担的责任。

布局图背面略施法术，拥有鲛人神女血脉的尹时砚和他父亲尹泽才能看见上面的内容。

“前几日龙殿秘境现世，我想办法传信给这个孩子，一旦秘境开启，苍崇的人必定会会来君临洲，让他务必想办法混入进洲完成自己的使命。”

“想办法传信？”秦莫疑问，“君临洲被封六十年，你怎么知道当初那名婴孩已经有了下一代，还能联系到时砚？”

樟苦笑了声，“黑云族。”他认得很坦然。

“不瞒你说，我跟他们在六十多年前就勾结上了，君临洲成为滅场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樟咧嘴低吟笑着，他很想表现出得意，但笑容里满是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