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昭一十三年暮冬,天气格外得冷。
晨光熹微,一行车马在林中疾驰。林中弯路甚多,沉闷的马蹄声杂乱敲了一路,惊起林中浅眠的雀鸟。惊鸟扑腾着从这边枝头飞起,又稳稳地落在另一头,很快树林再一次归入寂静。
领头几人皆作军士打扮,身披玄甲,腰佩长刀。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辆马车。悬挂于车厢两侧的灯笼摇摇晃晃,烛火忽明忽灭。
出城门东行二十里,有一座荒废已久的皇家园林。而这行人的目的,正是此处。
虽要尊其一声“皇家”园林,但它充其量也就是座别院。只因四周山坡上种了大片的梨树,故名梨园。不甚起眼,被人遗忘。
绕过了几道弯,骑马的几人看上去便有些不耐了。他们座下乃是驰骋疆场的战马,如此徐行自然觉得束手束脚。
几人快马加鞭,很快与身后马车拉开了距离。他们行至山路尽头,在一扇老旧木门前停下。两位随从打扮的年轻儿郎下马敲门。
“谁啊,吵吵什么?”
门后传来几声懒洋洋的呵欠。
响动持续了一会儿,门缝里终于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盯着二人。
“何人在此喧哗?”声音极度不悦。
稍年长的侍卫彬彬有礼地开口:“劳驾,我们要见永安郡主。”
门后那人闻言又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随即不屑道:“她啊,等着吧,我去与掌事通报一声。”
“掌事好大官威啊。”马背上传来一声嗤笑,“老子奉旨而来,见的是陛下亲封的永安郡主,难道也要掌事点头应允才成?”
门后小宦正要发怒,忽闻“奉旨”二字,卡在喉咙口的“放肆”被硬生生地憋成了脑门上挤出的两滴冷汗。
“不敢不敢,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请进,请进……”他一边求饶,一边哆嗦着移开门栓,又迅速缩进墙角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隐身不见似的。
岳峙翻身下马,缰绳随手扔给身后的侍卫。他生得高大,眼神冷峻,左手习惯性地摩挲着腰侧佩刀,顿时一股莫名的杀伐之气就在周身流窜开来。
他没有与小宦官多计较,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声“带路”,便一脚跨进门内。
乌压压的一群煞星进门,纵使小宦官双腿发软,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此时此刻的梨园深处,别院东厢,身着粗布青衣的女子正埋头吃着早饭。一道粘着污垢与灰尘的裂痕深深刻在她面前的旧木桌上,上头只一碗清粥,二两咸菜,和两个白面馒头而已。
她吃得格外投入,似乎十分饥饿,可吃相却依然文雅,每一口都要细细嚼过方可咽下。晨光透过雕花镂空的窗,投在她的发上、面上,使本就苍白的皮肤显得几乎透明发光。
“天枢营的?”
她咽下一口馒头夹咸菜,不解道:“他们来找我做什么?”
侍女犹豫不决道:“莫非……是将军回来了?”
“不会的……咳咳……”话一出口,便涌上来一阵咳嗽。
“阿父不管天枢营……而且若是阿父回来,他会亲自来接我的。”女子放下手中的帕子,哑着嗓子道,“怎会放任外面如此聒噪呢?”
所谓的聒噪,便是此刻屋外头两个老媪又粗笨又难听的嚷嚷声。
“闭嘴吧!吵死了!”
她将手中竹筷反握,狠狠捅了一下桌面。
“吃饭的时候就不能让我清静点!烦不烦!”
门外两个老媪被震了一震,又捏着嗓子喋喋不休起来:“秦娘子,这个时候您就别发大小姐脾气了。赶紧让奴婢们给你梳妆打扮,咱早点弄完早点歇,到时候你想怎么啃那咸菜馒头都随你。”
“您非要耍大小姐脾气的话,那少不得就要奴婢们动手了,您千万别见怪。”
老媪们互相对视一眼,便粗鲁地撞开门闯进来。
秦妙目不斜视:“你敢。”
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像是在说你们快坐下一道吃饭一样,老媪们也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方才冯掌事听说有人要来见这小女娘,让她们赶快把她提出去洗洗干净、换身衣裳,只要差不多收拾出个人样来就好了。
老媪们撸起袖管就要上前来捉人。她俩浑身蛮劲,一人揪一只胳膊,拎人就跟拎小鸡仔一样。
侍女阿竹在旁边用力地推着她们,奈何老媪们个个五大三粗,这两只小鸡仔真不够她俩玩的。
秦妙最近想出一个绝佳的挣脱方法。首先她要大力地左右扭动身体,忽然蹲下又忽然站起,如此反复多次,再加上阿竹会帮她推人,两个老媪便很容易稳不住身形撞在一起。她们本就粗胖,撞到一起力度更大,也更疼些。待她们将对方撞得眼冒金星,秦妙只需顺势往后一倒,老媪便也会被她扯着一同倒下,介时再反推二人,借助反方向的力就可以让自己站稳脱身。
由于方才掐得太过用力,虎口处有些发酸,秦妙喘着气揉了揉,忽然就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原来在混战中她不慎松开了手,手上抓着的半个馒头竟不见了。
她的目光在地上搜寻了一圈,很快就看到半个馒头躺在桌子腿边,上头有一个黑乎乎的鞋印——显然已经被踩扁了。
她愣了一秒,随即咆哮道:“我!的!馒!头!”
蓝衣老媪捂着额头咬牙切齿:“一个破馒头,你至于这样发疯么。”
秦妙恶狠狠地回瞪她一眼:“你饿一天试试?我看你见到狗屎都要上去舔!”
黑皮老媪的手指几乎就要戳到秦妙脸上去,同时尖酸刻薄的话在耳边响起:“你这小贱人,真是有娘生没娘……”
老媪话没说完,秦妙就丢下那半个脏馒头重新投入混战。最后的局面一度诡异——阿竹掐着黑皮老媪的脖子,黑皮老媪揪着秦妙的头发,秦妙一口咬住蓝衣老媪的胳膊肉,一只手则死死拽着蓝衣老媪的裤腰带子。她们每个人都在威胁对方先放手,却一个都不肯放。
就这样不知僵持了多久,秦妙只觉得自己整块头皮都快被人剥了,下颚则一直紧紧地咬着,酸麻到了极点。可是她不敢松口,因为一旦处于劣势,今天就真的只有挨揍的份了。
这时,只听得“砰”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紧接着眼角又有银光一闪,头皮立马一松。她也终于松了口,捂着后脑就顺势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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