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旧屋

涂墨微微一怔,不期然少女连这都能猜到。

幼时的记忆在他的刻意遗忘下已经混沌,但冯氏掰开他的下颌,指甲划过喉咙的痛感,时隔多年依然尖锐得令他下意识反胃。

偷吃。她总是诬陷他偷吃,抠着他的嗓子逼他吐出根本没有吃下的东西。

最开始,他哭喊着向母亲求助,母亲却只能小声地对冯氏重复“孩子不懂事,他再不敢了”……

后来他开始自己反抗,他挣扎,他大声地说他没有偷,他顶着冯氏挥来的棍棒站得笔直,不肯听她的跪下。

但母亲却捂住他的嘴,转而向冯氏道歉。母亲会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跪下给三婶认错,在压不弯他膝盖的时候,会哭着扇他的耳光。

母亲为他上药的时候也会流泪,但她总是告诉他,娘要倚仗你三叔三婶过日子,你别让娘难做。

而每当饭桌上丰盛了一些,母亲就会按住饥肠辘辘的他,柔声对涂规说,规儿先吃,你哥哥不饿。

并没有什么“先吃”,因为那些食物从来不会剩下,去轮到他尝上一口。

他睫毛颤了颤,抬眼对上烟堤关切的目光,“……是。”

粼粼的日光汪在柳叶的缝隙里,晶莹地滚动着。入伏后一日热似一日,转眼攀至大暑。

清早,烟堤的小破院子少见地热闹,巧巧叽叽喳喳地扯着阿裕,给他看自己上回种在墙角的凤仙花。阿裕性子安静,但碰上自来熟的巧巧,也不由多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孩子气,跟她头碰头蹲在墙角观察新结出的花苞。

敲门声响起,涂墨过去开门,陵游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举起手里的荷叶包,“烟堤,你让我捎来的鱼鳞!”

烟堤端着一个敞口的大木盆从厨房出来,盆上架着簸箕,蒙着一层潮湿的纱布,“辛苦啦,先放灶台上吧。”

巧巧好奇地趴过来看,“姐姐,这是什么?”

烟堤笑眯眯地揭开纱布,露出一片微微泛着浅黄的翠色。是吸满水的饱满麦粒,发出了寸许长的麦芽,在簸箕上齐刷刷地冒着头,鲜嫩可爱。

她把盆撂在地上,搬了两个小板凳在旁边,“巧巧,阿裕,你们俩负责把它们从簸箕上揪下来,好不好?”

巧巧拍着胸脯表示小事一桩,拉着阿裕在板凳上坐下,撸起袖子来。

烟堤回到厨房,将清早就泡上的一盆糯米滤去水,倒进大锅里,添些水煮上。

陵游颇为自觉地把他从鱼摊上问摊主包圆儿的一大捧鱼鳞浸在水里,淘洗干净。

洗净的鱼鳞盛在小砂锅里,架在泥炉子上,慢慢地熬化成半透明的浓汤。烟堤往里撒了点盐,搅匀了,倾在陶盆里,拿盘子倒扣上。

“巧巧,”她走到院子里,“借用你家的水井。”

巧巧应一声,从怀里掏出钥匙递给她。

许娘子白天在渡口卖吃食,她丈夫王腾整日在外游手好闲,有时做些闲汉散活,平时只留巧巧看家。烟堤开了门锁,拿麻绳捆好盆子,悬进水井里。

折返回来,糯米粥也已经熬得粘稠温软。巧巧和阿裕已拔了半盆麦芽,烟堤拣出根须发黑的,将剩下的剪碎,细细碾过,和在粥里拌匀,盖上一层纱布。

“走吧,”她擦擦手,拿起扫帚,扬声招呼大家,“咱们干活去,等回来就可以吃啦!”

他们几个聚在这里,是为帮涂墨打扫一年多没住的旧屋。涂墨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已不需要在医馆休养,而欧阳玉商当然不会跑去通知家具行的冯掌柜,让他只管放心回旧屋住着。

门锁久未被动,经过风吹雨淋,已有了斑斑锈迹,好在还能顺利打开。吱嘎一声,结了蛛网的木门被推开,众人瞧见里面的小院。

显而易见,从前的居住者并不很着意讲究起居,院子空空落落,只在墙角码着一些没用完的干柴。屋子门窗破旧,积着厚厚的灰,更没贴什么桃符窗花。

推门而入,无数半透明的尘埃在光束里四散飞舞。堂屋也空荡荡的,仅一张条案,两只凳子而已。

“我师父从前住东耳房,”涂墨立在原地,怀念地向东望了片刻,往西间走去,“我住在这边。”

烟堤跟着他走进西耳房。这间屋子东西倒不少,一张靠窗的床榻,一套铺着笔墨纸砚的桌椅,两个大箱子,还有一座靠着墙的书架,上面果然摆放了不少手抄的书册。

她走到塌边,探身支起窗户。明亮的日光洒进屋里,将家具上的灰尘都照出几分灿灿的金辉。

陵游打了两桶水来,卷起袖子,浸湿抹布。巧巧则积极地抢走烟堤手里比她还高的扫帚,卖力扫起地来。

烟堤只好去拿了一块干抹布,将那些书册细细擦拭。

日头高了又低,中间涂墨出去买了胡饼和羹汤回来,几人简单垫了肚子,直忙活到晌午蒸腾起的暑气散去,蒙尘的屋子终于窗明几净。

于是又挤回烟堤的小院。洗净手,揭开锅上的纱布,有微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烟堤又取了两层纱布,将那拌着麦芽的粥饭兜起来,用力挤攥。挤出来的汁液颜色浑浊,巧巧皱了皱鼻子,觉得看上去不大好喝。

烟堤瞥见,笑吟吟道:“你知道它熬出来是什么吗?”

巧巧摇摇头,好奇地睁大眼睛,“是什么?”

“把这汁子慢慢熬上一两个时辰,其间不停搅拌,熬到浓郁粘稠时,它就会变得金黄透亮,”烟堤把挤出来的一盆汁液放好,摊开纱布,“再加点糖霜进去,装入模具里晾凉,就是琥珀饧啦。”

巧巧满脸震惊,“原来做琥珀饧要这许多工夫!”

“是呀,”烟堤弯弯嘴角,“但过日子嘛,总要吃点儿甜的呀。”

巧巧懵懂地抓抓脑袋,“姐姐,那模具长什么样子?”

烟堤踮脚取下一只挂在房梁上的竹篮,拿出两件柳木旋制的模具给她看,“喏,这是我自己做的。”

那是两件由数排半圆凹槽相连的模具,烟堤将其合二为一,指着上方的一个个小孔,对巧巧解释道:“等糖浆熬出来,趁热从这些小孔浇入,待冷凝之后,再分开模具,就能得到香瓜形状的琥珀饧了。”

巧巧恍然大悟。

烟堤笑着把模具先收起来,“只是我的木工做得实在粗糙,等我有空,再把它改得轻便精致些。”

“姐姐,”阿裕一直默默待在旁边,此时才出声道,“剩下的麦芽米渣,还能吃吗?”

“能呀。”烟堤笑着回答。

她把摊在纱布上的米渣拢起来,磨得更碎一些,往海碗里磕了三枚鸡蛋,加糖打散,把米渣也扣进去拌匀。

起锅,烟堤铲一团米渣,往锅底一拍,拍成了圆圆的小饼。等那小饼一面金黄了,再翻个面,将其慢慢烙熟。

巧巧和阿裕目不转睛地在旁边看着。烟堤拣出两个小饼,在外层刷上蜂蜜,撒一撮白芝麻,垫了油纸递给他们,“小心烫。”

阿裕呼呼地吹着,忍不住咬下去一口。被挤去了汁水的糯米和麦芽口感有点粗糙,但不噎人,反而米香、蛋香、蜜香、芝麻香和近似酒酿的香气融为一体,越嚼越香甜。

陵游按烟堤的吩咐把那只陶盆从巧巧家的水井里拽了上来。鱼鳞熬成的汤已经凝固成晶莹透明的鱼冻,斜刀切开,看上去如水晶一般。

陵游忍住口水,“怪不得叫水晶脍呢。”

烟堤取一只碗,倒入香醋、酱油、姜汁、芥末、砂糖,再加上红彤彤的茱萸,搅匀了,浇在轻轻弹动的水晶脍上。

几个人也不等摆盘上桌,各自拿着筷子,便就着灶台夹起来。酸辣的水晶脍入口爽滑,冰冰凉凉,咬下去是脆的,再一抿,又仿佛入口即化。

两块下肚,便将这伏天的暑热和劳累全然忘记了,倒叫人想到凉爽的下雨天,想到叮叮咚咚的青石板。

这边自是其乐融融,大盘村的涂家,却已被阴云笼罩了四天。

“诸位郎君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涂家三叔望望被掏了洞的院墙,门上血红的“欠债不还”几个大字,还有水井、水缸里堆满的泥沙,再看看堵在门口的泼皮,满脸愁苦地深深作揖,“涂墨真的就在城里的葫芦医馆,诸位找他去就是了,我们家实在是没有钱啊!”

为首的泼皮嗤笑一声,打量他身后的院落和屋舍,“没钱?你瞧瞧整个村子里,有几户人家住得跟你们似的,这叫没钱?以为你爷爷我好糊弄呢!”

旁边的冯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就算我们有钱,也没帮涂墨还债的道理!是他欠你们债,又不是我们欠的!”

那泼皮啐了一声,“涂墨是涂家的人,不仅人人都知道,户籍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他的钱就是你们的钱,他的债也是你们的债,我们只管向涂家人要债就行了,你们要是再磨磨唧唧——”

他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圈,上前猛地推搡了涂规一把,“我们可要把他抓去做苦力,给涂墨抵债了!”

涂规吓了一跳,哇哇大叫着往冯氏身后缩去。冯氏也被吓白了脸,强撑着蛮横的架势,扯着嗓子嚷道:“你们到底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家!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泼皮扯扯嘴角,“就凭涂墨姓涂,是你们涂家的人!”

他和旁边两人对视一眼,像想起什么乐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冯氏被他们笑得止不住发慌,就听其中一个阴恻恻道:“上回咱们卖去挖黑矿的那个,被拧下一条胳膊后怎么了来着?”

另一个笑得直不起腰,“嗐,缺条胳膊干不了活,还不是扔去给那帮荤素不忌的臭汉子——”

问话的那个夸张地啧啧两声,“那人长得可不大好看,那帮人也是真不挑!诶——”

他的目光颇有深意地移到涂规脸上,拉长了腔调:“这个长得倒是白净!”

三个人又嗤嗤地笑出来。

涂规听着他们的话,脸色白得发青,胃里忍不住一阵抽搐。

猛地,他想到什么,连忙一把扯住冯氏的袖子,急急地低声道:“娘,他们咬定涂墨是涂家人,才来要债。

“——那咱们把涂墨赶出咱们家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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