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翎将油亮的蟹壳轻轻搁进叶南碗中,垂眸轻笑道,“我记得小时你常常向我炫耀你母后做的蟹有多爽口,这几日刚好有空,便找人随便寻了个骁国的厨子做点小菜,也算尝个鲜。”
蟹肉入口的刹那,叶南尝到了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鲜甜。
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儿时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剪影突然清晰如昨。
就这么一口,就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叶南的心,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眼眶终究抵不住,慢慢凝成了水雾。
厉翎的银箸悬在半空迟迟未落,当叶南突然埋首扒饭时,他只装作没看见,将第二只蟹又稳稳夹进碗里。
碗里堆成的小山终于摇摇欲坠,叶南不得不按住厉翎手腕,“殿下,够了。”
现在厉翎态度改变,叶南想要硬碰硬赶走对方,完全没有机会,说些决裂的话,无非只能是一拳打在软包上。
于是,他略微收敛情绪后抬头言其他道:“殿下,昨日之事你做得太绝了。”
厉翎一愣,倒不是因为叶南这句话。
叶南抬眸时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厉翎心思敏锐,只觉得此刻红着眼的叶南特别委屈,令人心中隐隐生疼。
可既然叶南想掩饰,厉翎就愿珍惜这份克制之情。
“这就叫绝?”厉翎也不瞧对方了,手上的动作不停,继续往对方碗里搁菜,眼看叶南碗中美食都呈了一个小山丘。
“妫满子早就说过你心慈,偶尔过于迂倔,可是叶南你要知道,慈不带兵,仁不从政,”厉翎悠悠道,“若是你能稍微狠心些,多那么几分心机,你的骁国太子位岂能被他人夺走?”
叶南看着这满满的一堆,颇有些无奈地放下筷子,“你怎么和师父一样喜欢说教,我们明明在说昨日之事。”
厉翎看叶南愿意和他交流,心生欢喜,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好,那就说昨日之事,你怎么看?”
叶南认真道:“震王是你父亲,厉晋是你弟弟,还有外臣在,众目睽睽下,你如此做难免被人置喙,不惜父子手足亲情,更有觊觎之嫌。”
厉翎怔了一下,反而笑出声,“你这是在关心我?”
叶南顶着一张红脸讪讪纠正道:“就事论事。”
厉翎看了一眼对方的碗,似乎也觉得有些满了,唤了一名下人过来,“倒掉,重新拿一套膳具。”
“不……”叶南道,“不要浪费了。”说完,一把抢过碗,非常珍惜地埋头一口一口吃起来。
厉翎失笑,偏头看着叶南的侧颜,心中一片柔软,似乎又见到了幼时在青灯下为他挑刺的那名小公子。
前些日子的矛盾仿佛也随之消失,他想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颊,可最终堪堪忍住,不忍破坏现在的和谐场面,只得在心中轻叹。
罢了罢了,再等等吧。
同时,在心中叹息的可不止他一人。
叶南无力地一笑,心道:无论自己做什么,过不了几天厉翎又会假装会若无其事地登门,出尔反尔,太子的诚信都喂了狗。
罢了罢了,谈正事要紧。
一个脑中思虑纷飞,一个心中忧虑万千,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相对吃饭,难得的和睦。
待两人肚子填了八分饱,叶南一抹嘴,左右看了看。
厉翎何等通透,说道,“外面都是自己人,还没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地下安插眼线。”
叶南放下心来,但仍然压低声音问:“景王的信半真半假吧?”
厉翎也不吃惊,他知道自己的暗箱操作瞒不过叶南,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叶南道:“厉晋的信是真,景王曾告知我此事,我知震国有人想暗中除掉我,但景王的信却有一半是假的,我和景王打过交道,景王狡诈,断然不会在信中暴露他的真实意图,而你们截胡景王的信,并没有发现端倪,就临摹他的字迹,伪造信的下半封。”
厉翎挑了挑眉,“嗯。”
叶南继续分析道:“九歌用了激将法,就是赌震王根本不可能去鉴真伪,更不敢书信一封于景王,怕有万一,反而坐实了厉晋里通外敌的罪名。”
厉翎给叶南盛了一盅汤,笑道:“不错,聪明。”
“虽说这事儿会让厉晋暂失人心,可利益面前,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厉晋在,震王还信任他,”叶南将声音压在嗓子里,“他就有机会翻身。”
“小南,如此聪慧,从未帮自己争取权利,却愿意帮我运筹,”厉翎突然凑近,“你是在关心我吗?”
叶南抬眼时正对上厉翎含笑的眸子,不由得呼吸一窒,红了耳尖,“殿下,我在和你谈正事。”
“好,不逗你,”厉翎坐直,轻笑道:“依你看,我该如何部署?”
“殿下在运筹算计方面,可比我厉害得多。”叶南掀了掀眼皮。
厉翎听罢,大方地点头,“那倒是。”
叶南:……
厉翎漫不经心地说:“目前还不是时候,等他惹更大的麻烦,让父王自身难保,不得不壮士断腕的时候,岂不更精彩,也更名正言顺。”
空气中凭空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午阳不知何时漫进厅堂,叶南盯着地上交错的暗影,突然想起幼时姽满子教他们下棋,那时棋盘上纵横的不只是棋子,还有见不得光的人心。
而厉翎在这方面天赋异禀。
叶南思虑片刻,点头道:“我只是顺口一提,如今听闻殿下已考虑清楚个中利害,也无需我置喙。”
厉翎凑近,呼吸扫过叶南泛红的眼角,“小南,我很喜欢你如此和气地与我说话。”
叶南微微侧头,脖子到耳尖再度红了,抿嘴道,“我却不太习惯殿下的语气。”
厉翎压低声音,打趣道:“我的语气怎么了?”
叶南浑身一凛,拉开了两人距离:“没,没什么,殿下用完膳便可离开,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厉翎闻言,蓦然面色一冷。
他站了起来,气道:“你能有什么事?你不会是想见白简之吧?”
叶南吃惊,捏了捏眉心,心忖:又开始了……吗?
白简之狠狠地将茶杯摔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弟子吓坏了。
白简之从来就不是好脾气之人,每次发怒,都有一种山雨欲来,黑云压顶之感。
若是在螣国国内,白简之盛怒之下,肯定有人要被殃及池鱼。
弟子不敢作声,连忙收拾地下的茶杯。
这名弟子名叫萧庚,跟了白简之多年。
根据螣国的传统,国师手下有十名弟子,全权协助国师。
国师授其法术,而一代又一代的国师继承人,将会从这些人中挑选天赋秉异者。
白简之就是上一批的弟子之一。
没有人知道其余落选人的踪迹。
或许,从失败那一刻起,剩下九人已然化作了祭祀的灰石,被新任国师踏在脚底。
这是一条充满了尔虞我诈、阴森黑暗的通天之路,却被每个信仰巫蛊淫祀的螣国人所追捧,愿意奉其子,尝试这九死一生的机会,获得万中选一的殊荣。
萧庚无法想象白简之是如何在这些人中脱颖而出的,但他见证过白简之的胜利日,白简之踏过了所有对手的尸骨,带着偏执与阴狠,像是在地下沉睡多年而苏醒的烛九阴,显露了邪恶的本质,睁开了嗜血的眼睛。
怪不得螣国人都说,白简之的双眸连着地狱,被他盯着的人将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萧庚算是通透之人,他了解国师性情,自然知道在什么时刻该说话,什么时刻需要闭紧嘴。
此刻,白简之咬牙自言自语道:“凭什么?凭什么?!”
所有人都恭敬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我听闻他有难,放弃最后一层修炼提前出关,等到的却是厉翎捷足先登!”
萧庚将头埋得更低了,国内那些礼崩乐坏的事而他再清楚不过。
数月前白简之听闻叶南落狱,未修炼足月便提前破关,以征讨无道景国为由请求出征,可那个时候前任国师还在,未将大权正式交于白简之。
师出无名,前任国师断然拒绝。
螣王一向敬重当任国师,故很快驳回了白简之攻打骁国的请求。
也就在短短几日内,前国师离奇死亡。
就在国师身亡当日,白简之身着白衣,带着面纱在朝堂上露面,负手睥睨着老国师的同党。
白简之一个一个且慢条斯理地告诉了这些老国师的党羽,他们的死法、死期与死状。
国师预言很快实现。
这些人全部按照白简之的预测轨迹,死于非命。
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人们开始传言白简之来自地狱,是冥王,是死神,他想要谁死,怎么死,只需动动嘴皮,就有牛鬼蛇神半夜来取人魂魄。
螣王吓得几乎晕厥,连和对方说话都直哆嗦,只能抱病休养,授白简之国师之名,统领三军。
白简之权倾朝野,正准备东出时,被厉翎占了先机……
“厉翎能要他,我就要不得?”白简之眼睛通红,本事带着面纱不容辨喜怒的样子,却狰狞扭曲,惨白的额头上冒了青筋。
萧庚看着国师癫狂的模样,突然又想起多年前那场惨烈的选拔,九名候选者,最终只剩白简之浑身浴血地站在祭坛中央,此刻对方眼中的疯狂,与当年如出一辙,却比那时更添几分狠绝。
弟子识相,立马匍匐在地。
可偏偏有从未近身的一名小厮别有心机地讨巧道:“国师大人息怒,人你自然是要的,跟了您尊荣无双,是天大的福气,叶南不过是一名流魄公子,国师大人想要抱得美人归,哪有不成的道理?”
萧庚匍匐在地,深吸一口气,还真有人不知死活,犯了国师忌讳。
白简之幽幽地笑了,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袖中藏着的骨刃,那是用前任国师指骨磨成的凶器,他身上的怒火化成冰冷,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小厮,笑道,“起来。”
小厮恭敬地站了起来,仍低头羞涩道:“谢国师大人。”
白简之眼睛微眯了一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轻佻地问道:“谢什么呢?”
这个角度,小厮能极近地注视着白简之,虽看不到他的全容,可那流光的眸子充满了异域风情,野性而漂亮,却深不见底。
白简之单手轻轻地摘下面纱,小厮吸了一口凉气,窥了双眼已经觉得暗生芳心,博得全貌更是惊为天人。
“谢我送你去死吗?”他突然贴近小厮耳畔,手指一掐,迫使对方合不拢嘴,不等对方尖叫,骨刃已闪电般划过舌根,漆黑的血沫混着半截舌头坠地。
“你有什么资格评论叶南?”白简之蓦然暴戾。
有几滴血溅在萧庚身上,他依然跪在原地,屏住呼吸,不敢挪动半步,虚虚看着白简之用沾血的指尖在对方脖颈缓缓画圈,每一道指痕都泛起诡异的青黑。
面纱垂落肩头,露出白简之完好的面容,眉眼如画,却毫无温度,像恶魔睥睨众生,他缓缓立身,不屑地一笑,唇角却勾起残忍弧度,踏出殿门。
被摘了舌头的小厮开始发疯般摇头,使劲地抓自己的脸,撕扯自己的身体,已然中蛊。
萧庚站了起来,看着小厮已经将自己的眼珠剜了下来,肚子上的肉也被所剩无几。
他眉头一皱,拔出剑来,给了对方一个痛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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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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