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尤三公子

子时。

月寒,雪吹散一片冷清。

客栈逼仄,上头挂着的木牌却比脸都大。

三行白话,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主人姓尤。

——是个尤物。

——尤为爱财。

尤物不见得,油腻倒是可见一斑。

能在荒郊野岭挂出这种惹人遐想的招牌,看来主人身心皆是空虚得紧。

于是容扶冷冷掀起眼,站定身子思考如何推拒这桩皮肉生意。

过堂风乍紧,拂过他略显单薄的肩头,复沿着披散在胸畔的乌发卷落,渐归于湮灭。

一只手从暗黑处悄然绕出,避开他被雪水打湿的锦袍,好脾气地戳了戳“财”字旁边既粗且大的一根箭头,意思是往下看。

那头容扶沉默,给那块烂木牌翻了个面。

这次的小字成串,笔迹微细。

——客欲此处歇脚,需备银二十两。

看来第三句贪财不是假说。

“那请问尤三公子人在哪。”

锦囊垂坠流苏,散着干蔷薇花的浅香。容扶眼帘伏得极低,迎风半嘲半讽地问了这么一句。

“我就是。”

黑夜里正主开嗓,两眼闪着白花花的银光,见他不言语,又好声好气地把话挑明:“银子给我就行。”

生活不易,嗜财如命地捧过锦囊,只拼命朝他作了个揖,就数钱数得手指翻飞。

容扶缄口,簌簌落下两扇睫毛,长腿微掀,欠起身子打算跨进门。

“等一等。”

尤公子这声很及时,在闭门前的那一瞬响起,大着嗓门提起诉求:“我夜里不认路,请问保定府在哪里?”

容扶并未回身,淡淡伸了根食指往西一竖,“不远,十多里路。”

那头尤公子吸气提身,一副多走半里路就要断腿的模样,拿眼上下一扫他那匹毛色上等的牲畜,话说得很不见外:“这位顶好看的爷,骏马可否借我一骑?”

不作答就是默认,于是他双腿并蹬,吃力地趁野马尥起蹶子前跃上背,笑容就有些得寸进尺。

“要不爷再送我一程,这天黑路远,万一遇到个什么意外……”

“隔条街就是官府。”

那意思是自会有人替你收尸。

看来财欲**不可兼得,于是尤三公子仰天扶额,孤立枯树;人,还是没有走的意思,被雪淋得无比煎熬。

看着他哈出的气凝成白雾,容扶才不紧不慢回身,脚尖踢开木门,伸手点了盏烛火,照亮这一屋漆黑。

一夜无眠,隔日顶着眼圈底下两团乌青,从官轿而下晃进保定府正堂。

随行的秦少卿等候多时,见他人到,忙涎着脸上前,大冬日挑了柄御赐的湘妃竹扇给他扇风。

容扶横扫一眼,打起官腔:“这里只你一人?当地知府在哪?”

按理说钦差到访寒地,底下奴才都得象征性摆酒接风,反正花的都是民间膏血。

府内却是安静如鸡,连个鬼影都没摸着。

不是眼力出错,就是这地头蛇太不把他这个蓝玉侯放在眼里。

“禀侯爷,听说还在梨园听戏。”秦少卿谨慎抹了把额角冷汗。

“是吗?”

容扶冷冷把身子欠起,“青天白日不来迎接钦差,跑去梨园看戏?”

一番话把个秦少卿吓得面目改色,赶忙拿话来岔:“侯爷有所不知,这位知府虽说行事不着调了些,平素为人还是……”

一记凌厉的眼刀嗖嗖飞来,秦少卿只好临时更改口风:

“为人也不怎么样,在地方名声一向很差,依我看侯爷无需挂怀此等……”

谄媚之词行至一半又被打断,这次是抹葱绿身影,由远及近悠哉踱至跟前。

应是知府无他,从容地一摆袍袖落座,比主子还主子。

“你做事也要有点分寸,看把咱们侯爷……”秦少卿忙杀鸡抹脖子地给他狂递眼色。

那厢正主虽迟但到,正将手中折扇摇得飞起,努力用话来找补:

“少卿这是哪里话,我也是快马加鞭赶过来,况且谁知道钦差来这么早!”

容扶隔帘冷瞻已是日上三竿的天,对他这个早字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一旁秦少卿也是听得如坐针毡,上前打起圆场:“这位,我跟侯爷提起过的,就是保定知府,叫……”

“姓尤,是个尤物,还很爱钱。”

那头容扶冷声打断,余光瞥见尤公子正伸长脖颈拿口对准茶壶嘴,猛灌里头那名贵铁观音,脸上是餍足之色。

瞳孔缩了又缩,白让那盏茶被沾污,竟忘命令下人把这现世宝轰出去。

一阵难堪的鸦雀过后,还是尤公子识大体地用袖揩去嘴角茶沫,蹙起眉毛:“我是正经人,侯爷这样调戏未免太露轻薄。”

容扶中招,只好用手去揉眉心,换了个话题:“我看知府财路不少,怎得行事这般猥祟贪小。”

“侯爷真是慧眼识珠。”尤若愚居然不动怒,“我也想靠它敛财来着,可惜写得不够清晰,不少人白吃白睡。”

容扶差点想说幸好不是连人一并白睡,勉强用意志压下这股龌龊心思,佯装好意提醒:“那为何不换一块?”

“还不是为了蒙个把冤大头嘛。”

容扶深吸一口气,有些想发火,还是冷笑:“万一有人误会知府做的行当不正,欲做些苟且之事,你又当如何?”

尤若愚又扇折扇,重复昨晚他的话:“隔条街就是官府,高声示警必有人来救。”

“可我看尤知府长得也离标榜的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就不怕被发现货不对人?”

容扶嘴皮磨得有些发干,瞥了眼空空如也的茶盏,只好作罢。

“来这宿夜的基本都是山贼流匪之徒,本就对我一个大男人没啥龙阳之兴,侯爷无需忧心我的贞洁。”

容扶支颐起身子,以手撑额,“你胆子倒很大,也不怕人家失意之下把你这一床破席掀了。”

“如此一来,国法何在!”尤公子拍案,明示他这话大逆不道。

“知府也真是我见过众多势利眼里,口舌最伶俐的一个。”

再谈下去钦差摇身成钦犯,容扶只好收起脸上的不虞,无关痛痒地撩衣起身。

“既然嘴上功夫相当地好。”他冷声,“不如我把保定的割舌一案全权交由你,半月内破了,如何?”

“是那个死了十多人,请来仵作说尸身无明显外伤只是被割去舌头的悬案?”尤若愚终于露出些大智若愚的靠谱样。

“嗯。”容扶还算敷衍地应了声。

“那破不了咋办?”尤公子再次伸头试探。

“好说,连人带你那破栈子,我一并掀了。”

轻飘飘撂完这句,也没有与他共进午膳的意思,拢紧袍服就往门外走,周身散发出一股凌冽的气息。

“不用你送。”

尤公子顺溜的脚步有些迟疑,还是握拳跟上,再对昂首阔步的秦少卿报以怒目。

“还有什么事?”容扶依旧拿背对他。

“有是有,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是想讲。”

“可说了又怕侯爷动气。”

“那别讲。”

尤若愚拼命将一团色心逼住,因为那头容长身影已经渐远,拔腿狂奔几十步,从背后猛地狠狠抱住他,大声:

“侯爷!其实我方才说那些冒犯的话都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容扶额角青筋跳动,眸中寒光彻骨,足尖轻轻一勾,便将他小腿踹弯个弧度。

再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整节骨头。

这人玩作死也不去投河,冒着双手残废的风险跑去对主子动手动脚。

看来不但活得腻味,还不知社会的险恶。

于是秦少卿对他投去怜悯一瞥,却听那头容扶的声音微沙:“趁早把案子了结,不用你费劲心力主动,我提你去大理寺。”

“哐当——”少卿手中华剑砸地。

果然俗语云做得好不如长得好,自己居然要沦落到和别的男人共侍一主的田地,也算是老天闭眼。

新街。

有人鸠占鹊巢,豪横无比地在屋顶挂上块乌木招牌。

上头只有两个字:

——青楼。

尤公子登时把脸拉得老长,抄起折扇一叠连声去质问正用脚踹他那块烂牌匾的少年。

少年也姓尤,干的勾当不大正统,于是很知情趣地自取了个艺名叫尤伶。

此时尤伶却是比爷们还爷们,鼻孔朝天不屑扫他两眼,说出那句强盗台词:“反正你银子这么多,给我点好处又不会死人,况且这房子还那么破!”

尤若愚气到跌足,忙用扇子扇风降温:“你嫌弃我的房和人,为啥还要跟我,难道是图几年之后我人挂掉房子银子都归你。”

看在他有自知之明的份上,尤伶难得没回嘴,而是去瞧他那匹正在嚼草的野马。

草料不要钱地往嘴里送,于是尤伶就有些唏嘘,沉默片刻开口:“主子,等我哪日发达,也要过把有钱人的瘾。”

“是是是!”尤若愚胡乱答应,去抢救那块四分五裂的木板。

“主子你知不知道,今日与你会面那个容太傅,是个顶坏的畜生,还是声名扫地。”尤伶又没话找话。

尤若愚知道他那些死鬼主顾里不乏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于是也来了兴致:“怎么个差法?”

“四个字概括,人见狗嫌。皇上这次调他离京就是巴不得他滚得越远越好,毕竟眼不见心不烦。”尤伶说得煞有其事。

“皇上不是同他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亲热么?”

的确有蜚语云容扶乃是那啥方面功夫好,才得以征服圣驾取悦龙心,为此闹得皇帝辍朝三日,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那是从前,如今他失宠,我劝你还是不要勾搭他的好,小心引火上身。”

“我非常喜欢玩火!”尤公子立刻喝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那种见风使舵的小人。”

好言不劝该死的鬼,尤伶把嘴一撇,手指沾了墨水,将背面的二十两涨成二百两。

“反正你每日任务就是被男人干来干去,不如去药堂,替我采些砂仁红竹过来。”尤公子求人的态度很强势。

砂仁,听起来就不大吉利的一味药材。

“你要这些干啥?难道是怕死得早所以煲汤来喝?”尤伶话还是说得难听无比。

“说了你也不懂,这两味药凑一块能对付一种蛊虫。”

有风度的主子从不跟蠢奴才穷计较,尤若愚潇洒地将手一让,牵着那匹汗血宝马,踮脚远眺容扶所在客堂方向,望眼欲穿。

妾不定期给各位更新~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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