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画像

无情的苍天终于有情了一回。

容扶很够意思地差人送来伤药一瓶,绸缎一匹,银子百两。

尤伶迎风扯着嗓门,对着那秦少卿,不识好歹的泼妇样子,“你们的侯爷,我是哪里招他惹他,动辄就罚人去扫猪圈清鸽笼,怎么不说让我把他被褥裤头全洗了啊?做事歹毒成这样,不要以为有点臭钱就是万能的......”

有钱确实不万能,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伶公子还是先把身上的味散散,难闻得紧。主子说了,嘴要是还痒的话掌几下就好,就是肿了没准会被你家恩客厌弃。”秦羌淡定地做了个捂鼻的动作,与在容主子跟前的柔弱温存样判若两人。

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不办案却也不吃白饭。

尤伶遇上对手,眼珠子直突,气急攻心的样子活像折了寿。

“东西,你们最好照单全收。”

尤若愚本在装死,一听这话忙不迭连声:”是是是,秦大人您真辛苦。”

“还有,请知府管好自己的手脚,别成日像个苍蝇到处转惹人嫌。”秦羌并不领情,“行事前先想想,你傍的官里他接的客里,有哪个能正经得罪蓝玉侯。没有就请夹紧尾巴做人。”

“我知道我知道,侯爷这是想独占我的真心,他还说了些啥?”

秦羌将身一侧,一字一顿地道:“三日期限,他会等你,说到做到。办得好银子给足,办不好——”指尖戳了戳那匹素色布缎,“这就当作白绫给你自缢用,到时他会差人抬你进棺送行。”

“有劳侯爷费钱。”尤若愚依旧谄媚脸,”却要怎么谢他?”

“其余也没得说,侯爷倒是觉得你那家青楼样式不错。”

“也就照着黄鹤楼的感觉随便弄了两下。”尤若愚淡定吹嘘。

“那就行,万一成事不足,就一把火烧了它。没什么事,我也不再多留。”秦羌转了身。

尤公子静若处子,看尽世态炎凉,付之一笑。

“这是天子脚底下,你们这是欺辱平民知法犯法!”牵扯到自家营生,尤伶顿时坐不住,杀猪似的提高嗓门。

“欺辱这词未免太重。”秦羌高冷地没有回身,“说起来,知府真该好好教训爱嚼舌根的下人。否则下回刷的就是宫里的恭桶,你们也好一起做个伴。”

一头撞在刀口上,尤若愚赶忙示意他噤声,摇折扇赔笑脸:“懂得了懂得了,照这个意思,案子办不好,侯爷就要办我的人?”

听语气居然有些急不可耐,像是体内那股洪荒之力无处宣泄,想被容扶就地办掉。

但绝对是那种极不纯洁的办。

尤知府的脸皮,在二人目视下,再度厚过城墙,堪称堡垒。

夜深。

冬雨打在屋檐上,混合药香缠绵,垂下来的绿帘像张白纸画了几条错落的淡青线条。

空无一人的堂内很黑,站久了眼珠子都愈发不活络。

“这个点,公子是来取药?”

堂主是公鸭嗓,五两银子总按六两吆喝,这声轻哑中暗藏乾坤的低语,却很浅很淡,虽极力掩饰住霜冷,也非一日雪寒料峭可比。

余音未落出手凌空一掌拍在尤若愚后心,没什么花头,黑影轻松拿人,有声而无形,“还是来做贼?”

这影子武功造诣了得,连声音也掺假不明,明显是个无法私相授受的角色。

尤若愚如被铁铸,反抗不能,武功也潦倒,索性扯起闲话:“我又没跟你分赃不均,你凭什么贼喊抓贼。”

“凭我在找事。”影子的逻辑很强盗,却很是怜惜地卡住他喉骨,寸寸缩紧之余不忘搭话:“有什么话一次性说完,之后我便送你好死。”

人狠话也少,比起尤伶那种撂个千百句狠话一实战就又孬又怂的不知好上几倍。

“所以几日来偷砂仁红竹的贼,就是你。”尤公子肺间气流渡尽,将脸涨成个泛红的猪头,却没忘来这的目的。

“是我不假。”影子承认得爽快,掐他颈脖的力道也加深。这么下去被活活憋死也是可能。

“你要劫财还是劫色?”尤公子连笑变得艰难,咔咔作响,还是用紫肿的手背示意,“劫色麻烦摘下面罩,让我看清你的脸好作反应;劫财嘛,我穷得屋檐漏风,是分文都摸不出来。”

“那这是什么?”影子也被逗乐,双手下行,缓摩他腰间鲜红穗子,尾部很暴发地挂了个沉甸甸的锦囊。则差没把我很有钱四个大字写脸上。

摸着摸着,手指猛地触到上头繁复花纹。

影子一下僵住,顿了顿,又极是缓慢地用指腹扫过,从根到尾,那样子像是在努力辨认某样尘封已久的旧物。

脖间着力骤然松弛,留了毫厘之距。

若非蠢到不懂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个道理,就是那锦囊力重千斤,拉着他的心往下突突坠。

束缚已经减轻,尤若愚两只眼珠勉强能转,借他愣神功夫一扯那丝穗,顺势拂落整个钱袋,里头银声“哐当”清脆砸地。

二人对谈的嗓音很轻,这动静却算得上刺耳;门外叶影曳动的沙沙声似乎也跟着急促,簌簌响个不停。

“我还有话要讲。”尤公子嘴是万般闲不住。

“有话,留给自己当遗言吧。”

影子急躁,语气陡然转为生硬,却并未起疑,尚在蹲身拾袋之际,一颗黑棋不偏不倚破窗,“噌”地擦中他后腰。

待错愕仰起脸,脑子转圜过来外头居然一直有人接应,全无拖泥带水的一掌再次锤在他左心门。

这次用的是十成劲力。

“出去!”

时间只够秦羌学主子讲话,没来得及摆姿势,劈手挡下一记毒招,足尖一勾,将黑影小腿筋骨伸拉到一个扭曲的弧度。

老天开眼,方才心里默念那三遍“但愿秦少卿不是真的蠢”很灵光地应验,于是尤若愚趁乱窜到门外,仿佛脚踩火轮,却没开溜,手作望远镜之势,对着影子大声:“喂!我的话就是你那句话送给你!”

那头黑影反应良好,所幸站稳没被他气晕过去。

“秦大人可要看顾好我的银子,里头有整整二十八两零七个子!”

尤公子煽阴风点鬼火的技巧绝佳,那头秦羌把脸拉成鞋拔子,所幸只是气到磕墙,也没晕倒过去。

扭身站定沉默一会。

自己技疏力竭,留下看戏恐怕要被活劈当场。

可,深更半夜好似也无处可去。

男人,要学会自重,懂得收敛。

至少在最寂寞的时辰跑去找貌美上级发泄寂寞,这种行为,就很让人不齿。

很不齿。

不齿——

尤公子转身,直奔客堂,那点仅剩的廉耻心忽略不计。

内房,一支烛火半明不暗。

容扶将就着用广袖拢过一尾卷轴,却不摊开,漫视许久。

南梁王室先太子画像,只此一幅,由现戍辽东疆吏所赠。

手眼通天成惯后也有个毛病,稀奇物老忘记先呈上御览。比如这位尸骨已经冻成冰的死太子,没曾想还有画像遗存。

纵然无意掣肘,也成他欺君罔上。

三年前沙营中毒身亡的梁太子,确认过尸身携着枚贴身玉佩,如今枯放皇宫暗室摆着落灰。但,仅凭一只死物,来证实一个死人,未免太牵强。

眼波明灭流转,手指悄然拂上条带,松开一角,欲整卷掀露之时程咬金杀到,拔腿拼命往他怀里一扑。

“侯爷!”

容扶手不抖心不乱,只一扬,卷轴滚落砸地,惨遭冷落。

人跟着被掀翻,以一个习以为常的姿势,袍角差点蹭到炭盆上窜起的火星子。

“是谁不声不响把你放进来?”

容扶勉强赏光看了眼尤公子撅着个腚,叉着条腿的奇葩姿势,质问过后回想起秦羌没在门外当值,于是紧紧跟上第二句,“我的疏忽,知府现在可以走了。”

尤若愚原本还在倒地忸怩,闻言脑袋差点晃断,“我只是来采个花,采完就走。”

“采什么?这么说你很有理?”

“当然有理,采花是人的天性。”尤若愚心虚地将脖一梗,“那啥,热爱大自然。”

容扶睨了眼他娇羞的脸,才明白过来话意,思索片刻沉吟道,“除了骚扰人,你就没什么别的私人生活?比如吃吃喝喝之类的。”

“也是有的。”尤若愚忙接口,说起个人庸俗趣味,“我爱数钱玩。”

容扶不置可否,“那你可要抓紧。”

尤若愚困惑地眨了眨眼。

“知道是让你抓紧什么吗?”他逼近,极缓,气息全部碾压上前,几乎要将尤若愚压倒在香案上,又强行并牢他腕子。

堂堂蓝玉侯居然玩起偷袭,着实禽兽不如。

“侯爷你要在这里......我是第一次,你,多担待些......”半晌憋出一句。

容扶眼神渐冷,暗催内力,不轻不重地敲着他指骨。

底下那人腰背骤然弓起,象根紧绷的弦。牵动着越抽越长,转瞬间抽尽扯断。

力道一下重过一下,那人身子也一下绵软过一下。

尤若愚回应一个更为卖力的笑,抓紧他,用有些变调的尖嗓门很蠢地应道,“我绝对抓紧时间享受**,不瞒侯爷说,你是第一个压在我身上的男人。”

“很荣幸,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容扶语调浮起漫淡,眸色像是燃起一捧一捧灼焰,焚进人心底,依旧款款施力。

“是在我要你命之前,抓紧行乐。”

此句落地,尤若愚目眩,疼痛涌上,没了声响。世界,倏地清静下来。

??房檐下滴落的雪水凝成了透明冰溜,绽开。

容扶轻扫一眼,指尖同时托住他一滴坠落的东西,是汗,像晨露般岌岌可危,若有所思,“疼的话说一声,我马上停手。”

这光景恐怕说一声想与他一并行乐都有成功的几率。

然而尤若愚缩着不动,连抬下眼皮都艰难无比,休论答他的话。

第二滴,第三滴......接踵而至,打湿干冷的地面。

“说话。”

额前发丝被汗水浸湿,一揪揪黏在一块象个拖把。拖把底下那张脸上的嘴唇翕动,试着发出音节,却半字蹦不出,只有气声羸弱,嘴角差点急出白沫。

容扶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开金口,半晌,恩赐般松了手。

事实上,若是他还能吐得出半个字,这条命才是真正留不得了。

容扶扭唇,两手一摊。

为难人容易遭雷劈,他也想积些阴德。可惜皇帝私自混出宫闱打乱他的计划,凡事需谨慎着来才好。

他这忽然一撤手,尤若愚身子一栽,脑袋”哧溜“撞到火盆支架,看样子即将不省人事。

而后,眼前出现容扶的脸。右手掰过他下巴,左手则揽住他后背。

距离极近,近到呼吸缠绵。

“侯爷要不换只手摸我脸,右手好像没左手有力。”

挨打挨惯了,尤若愚好了伤疤忘记疼,不要命地去揉他那根略长的小指。

容扶身子一僵,因他这一句沉默。

无心之言被有心人听去,右手垂下悄然虚握成拳,也只是虚握。

“侯爷你这样是在抱我吧?”尤若愚又探身问道,享受着莫名其妙的亲密。

二人姿势的确缠绵恩爱,孤男寡男空房败火似乎一触即发。

“尤若愚。”容扶未语先寒,有些突兀地道,“知道为何多年来想杀我的人不计其数,而我喝的每一口茶都绝对干净么?”

尤若愚打着哈哈:“因为侯爷本事过人。”

“既然这样,那你往前走三步。”

地上人影一顿,还是迟疑挪着,三步之遥,已然走了两步。

第三步正欲跨上,容扶一把卡住他后腰,闪身跃到木门前,用脚踹开。

外头秦羌手持弓箭,拉满,长身寒光凛凛,正对尤公子方向。

“放下。”容扶道。

不是刺客,主子无碍。秦羌双臂下垂,麻溜地收箭。

“玄衣箭手耳力过人,哪怕隔着堵墙,也能靠呼吸辨位。意思是他们杀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容扶颜色雪白,化成云雾,语气仿佛不胜唏嘘,“这或许,就是你所说的本事。”

折腾半夜,秦羌尽职地替他斟上茶水,伸手点了杯冷香酝眠。

容扶不喝,只是看他,眼里那根针盯得人发毛。

“皇上在南苑,主子是要派我去那边候命么。”秦羌小声;偷觑一眼他的神色,没看出情绪变化。

容扶也没说话,起身,拂过一缕淡青烟雾,对着立刻跪地叩头的人轻声:”知道我对血腥味敏感,就故意点了最浓的香。”

他再蹲身,“身上伤得不轻,是见过谁了?还是想欺瞒我?”

“奴才知罪!”秦羌磕头连眼也不眨一下。

“罪?你倒乖觉。什么罪说来听听。”容扶冷笑着撕开他衣衫,摩挲过药粉裹挟的血色皮肉,或整或破,青紫一片,听秦羌压低嗓音道,“容家的规矩,未经主子允许,奴才无权擅自疗伤。”

手移到后颈,微一蹙眉,引出根极细长针,泛着寒芒。

藏针许久未被发觉,足见出手毒辣。

秦羌忍痛非比寻常,眼尾还是染上薄红,那根毒针沾血,“哧”地像是溅上什么东西。

“我何曾定过这样的规矩?你记清楚,那是他容因的伎俩。”

秦羌又要知罪,低头看见容扶手中不知几时多了枚芍药,蕊瓣上有血。

方才血溅,大约沾污的就是这东西。

“断枝芍药不浸血。”容扶飞针,正中檐壁,收袖道,“这根针不是想要你命,只为让我看到而已。”

也仅此而已。

“容因——”

沉吟良久容扶缓缓地吐出这个名字,刚走两步,右脚被一根铁棍拦住,看上去是炭棍,脚尖下意识踢开,却不妨带倒整盆炭火。

火势顷刻袭人,容扶瞳孔一缩,秦羌反应也飞速,扑身上前循火夺那卷轴。

“你要手还是要画像?”

容扶拽上他肩膀,死死盯紧焚了大半的太子像,皱了皱眉。

炭盆被人刻意移位,那根烧棍与炉底相扣,是以微动即火落。

回想起方才尤若愚那一摔,容扶眸色凛凛生寒,在火中交织,到最后凝成冰,“你替我,再查一遍尤若愚。”

“侯爷。”秦羌面上不大情愿,但还是弯腰又道:“其实还有一事,方才屋内,除了您二位,可有别的人?”

“其实我细听过,似是有三种不同呼吸声,只是......”

“只是他尤若愚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借声音来混淆你的感知,听不真切是么?”

说完容扶眼底就有些倦累,扶额合目,“雪大,他那里有人看顾,你就留这吧。”

亲密+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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