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静,仅有蛙鸣蝉鸣切切几声。
谢知章猛然回头,心下了然自己说漏了嘴,穆止风状似无意,实则一直在套话。
那边厢在角落数钱的二人,听见穆止风突然拔高的声量跑来问出了何事。
穆知风看着一臂之隔之人,大声问道:“谢知章,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
谢知章没了办法,见其余两人也在看他,只得求饶,“我老师不是谢载,就一乡间夫子,我怕你们瞧不起我......所以编谎说自己是谢大小姐的儿子。”
袁满:“你已骗我们两次了!”
谢知章四指并拢,作势指天立誓:“我发誓,这次是真的。”
多日相处,三人知他没有坏心,说了他几句便作罢。谢知章心觉愧疚,从衣袖中掏出三个香囊送给他们,“我娘做的好东西,驱蚊防虫。”
袁满一见香囊,更是生气,“好啊,谢知章,有好东西你不早拿出来!怪不得我们一起躺地上那晚,数你睡得最香!”
辛辞发现香囊上绣有一个「谢」字,抬头问他,“你随你娘的姓吗?”
“对,我没爹有娘。”
“那你爹呢?”
“死很久了。”
一句话引出谢知章的悲惨身世,袁满和辛辞向他道谢后,借口去瞧陆芳堇,结伴离开。
谢知章伸着懒腰上楼回房,只穆止风看着他的背影沉思。
学问、见识,都非一般人。
若真如他所说,他是谢家大小姐的儿子,以谢家显贵家风的确能养出这般才情的世家公子。
可是,他明明记得,那本册子上清楚写着:谢家大小姐为情所困,一直幽居陈留城谢家老宅,不仅未嫁,而且已多年未曾出门。
“谢知章。”
黑暗中,穆止风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无声启唇。
翌日,陆芳堇高热退去,颤颤巍巍摸着下床,拉着他们的手不住道谢,“此番若非几位恩公全力相救,芳堇百口莫辩,怕是只能蒙冤死去......”
袁满扶着她回床上躺下,“芳堇,陆叔午后便会来。”
张继宗昨日放走陆芳堇后,又派衙役去桃园村接陆老头来此,以全他们父女重圆之喜。
五人在房中陪她,经昨日的高热,陆芳堇说她迷糊间想起一件事,“我那时顾着逃命,也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
她躲在后门杂草堆中时,曾听见有两个路过的小厮在说,不知哪个挨千刀的,昨日夜半在后院烧纸钱,天干物燥,也不怕把宅子烧没了。
“纸钱?”
“对。”
陆芳堇的一句纸钱,让袁满的心中徒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人安抚她几句后,打算去香烛铺找找线索。路上,袁满斟酌再三,说出她的猜测,“伍鸿卓是不是没了......”自桃花村回来,她这几日都在想伍二道临走前为何烧了院子,砸了佛像,又毒杀朱家所有人。
一开始,她猜是伍二道为了儿子的前程杀人。可一日复一日,她隐隐觉得伍鸿卓应是没了。
伍二道忽然之间失去儿子,了无活下去的希望,才与朱家同归于尽。
“青州城官场中,唯有知府万呈姓万。我曾听家母说,万家二十余年前确实有一个女儿,在上香途中被掳走,至今未寻到,”辛辞点头说道:“伍二道心狠手辣,虽对儿子极为看重,但其自身是驱利的小人。若儿子真的如他所说投靠大官,他定然会纠缠伍鸿卓,断不会轻言放弃。”
谢知章走快一步,来到两人身旁,“所以说,伍鸿卓可能是死了,而且大概这事与朱家人有关。”
桃春镇唯一的一家香烛铺在西巷口,他们向香烛铺老板道明来意后,老板记起:半月前朱家人中,来此买过纸钱之物的仅有一人,是六月十五早间来此的二管家伍二道。
“他那日面色不善,买完纸钱,丢下银钱便走。出门时有人与他问好,他理都未理。”
老板说他当日还与伍二道攀谈,问他是否需要道士做法事,谁知伍二道不复往日的和善,恶狠狠地盯着他,“像是要杀了我,可把小人吓着了......”
出了香烛铺,穆止风望着远处朱家的宅子喟叹,“善无善报,恶无恶报。”
天边滚滚黑云,往来的百姓与他们擦肩而过。
片刻,雨至。
四人淋了满身,回到客栈时,陆老头已到,正在陆芳堇房间。房中哭声交迭,袁满听得不是滋味,兀自回房收拾,与他们三人说,雨停再去找线索。
找伍鸿卓死亡的线索。
袁满换了身衣裳,将头闷在被中,一遍遍地祈祷。希望伍鸿卓无事,他带着亲娘找到了家,他们今日所猜不会成真。
仲夏的雨,来得急去得快。
辛辞瞧门唤她,“小满走吧,陆叔要去义庄为朱常安收敛尸骨。”
朱家一案,张继宗心觉已入死胡同。
两个嫌疑人,一个陆芳堇无作案之条件,一个伍二道动机不足。他不敢轻言定罪,又不好妄断凶手,眼见朱家人尸身**,在仵作再一次剖尸记录后,准备将朱家人安葬在镇外的一处坟地。
陆老头在路上听衙役说起这件事,虽外孙朱常安瞧不上他,但总归是女儿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他不想他死后,孤坟一座,连上香之人都无一个。
“他儿时听话还护着芳堇,朱家老太太便把他抱到自己身边养,养着养着,他真的成了朱家人......”陆老头领回朱常安的寿盒时,对他们说道。
小小的寿盒中,是朱常安今世止于七岁的骨灰。
四人沉默下来,他们仍然想不通,一心求死的伍二道为何愿意放过陆芳堇,却不愿意放过幼小的朱常安和无辜的张允德。
义庄外有一片荒山,午后日头大。
陆老头带着他们专挑浓荫路走,走着走着,他喊不对,“老朽当日跟着朱家的马车,曾到过这里。”
闻言,穆止风让他们等在此处,他去叫衙役过来搜山,“这附近人迹罕至,又挨着义庄,是抛尸的绝佳地。也许伍二道杀人的缘由,就藏在这里......”
半个时辰后,安大人与张继宗带着广平县所有衙役赶来,二十余人步入荒山。
袁满眼圈泛红走在最后,离真相越近,她越害怕。
荒山久无人烟,荒草萋萋,野草丛生。
一行人从日头正烈找到夕阳西下,山搜了个遍,别说尸骨,连有人来过的痕迹都无。陆老头疑心自己记错,在当日跟丢朱家马车的地方来回走了几圈。
正是落日余晖时分,他瞧见两山之间隐约露出的红光,径直朝那边走去。
“在这里!”
袁满到时,衙役已循着腐臭味四处在挖坑,陆老头立在一边,与安大人得意地说起他跟踪朱家人时的所见所闻,“老朽二十来岁时,入过军营,上过战场。与东原朝那一战,老朽还曾有缘得见先皇帝陛下......”
陆老头在军营时,初初是伙头兵,后来死伤惨重,他迫不得已学了些勘察地形的本领。每日跟在上官后面,在东原朝与北卫朝交战的晋阳城跟人盯梢。
陆芳堇嫁入朱家后,他每每去一次朱家,都觉得不对劲,“他家下人不像下人,一点规矩都没有。多年前,韦将军请老朽入府,啧,他家的下人才叫有规矩呢......”
那些日积月累的怀疑,像春日洒下的种子,直到陆芳堇从朱家凭空消失后,渐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他整日守在朱家附近,靠着战场上学来的盯梢手段,这才发现朱家的惊天秘密。
安大人做了大半辈子县官,别说先帝,连韦将军都没见过。心下激动,和陆老头多说了几句。
“先帝长得是何样子?”
“威武不凡......老朽瞧着,穆大人的长相与先皇帝陛下有几分相似。”
两人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四人耳朵里,谢知章回头揶揄道:“陆叔,晋阳城一战已过去二十余年,一面之缘,你倒是记得清楚。”
陆老头跑过来与谢知章理论,又绕着穆止风看了一圈,边看边说:“真像!不过,比起先皇帝陛下,穆大人好像更像另一个人......”
众人要他说说另一个人是谁,他结结巴巴答不上来,只说是一位贵不可言的公子。
穆止风一直盯着那处深坑,对他们的调笑置若罔闻,只有袁满看到他的手死死攥紧,她上前去握那双手,轻声问他,“木头,他会是你爹吗?”
许久之后,直到衙役挖出第一具尸骨时,她方听见他的答案。
“我不知道......”
尸味难闻,臭不可近,坑里上下叠了约莫五具尸骸。辛辞与仵作勘验后,说这五人已死七、八年之久,三男二女,颈骨断裂,死于勒杀。
另几个衙役在附近杂草堆中发现一堆丢弃的杂物,众人去看,原是些破旧的衣衫,有衙役找来树枝,一件件翻找。
依稀月光下,袁满看见一件男子的衣袖中掉出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与当日在桃花村所见之荷包一模一样。她慌忙拾起,借着微弱的灯笼光亮,她满面泪痕,颤抖着举起荷包递给身后之人看:
“他真的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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