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腑里似乎还残留着河水的腥冷和窒息感,子弹穿透腹部的灼痛,以及爆炸气浪掀翻一切的震荡……这些感觉如此真实,混合着闫聿最后看向他那冰冷、暴怒、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甄宓猛地抽了一口气,从那个血腥而冰冷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后背,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喘息,将呼吸控制在一种略显急促却又不至于引人过度警惕的频率。梦境与现实在脑海中激烈碰撞,三年前那个雨夜的真相,带着血肉的质感,沉重地压在他的神经上。不再是碎片,而是连贯的、令人窒息的全景。
他记起来了。所有的一切。他的计划,他的“背叛”,他的……不得已。
也正因如此,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处何等险境。闫聿就在身边,那股冷冽的雪松与香根草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牢笼。而自己,不再是那个懵懂初醒、记忆空白的“病人”,而是一个背负着沉重秘密、曾被眼前这个男人判定为“叛徒”的……清醒者。
他感觉到手腕依旧被那只骨节分明、温度偏低的手握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尺骨。这一次,那触碰不再仅仅是掌控,更像是一道冰冷的镣铐,提醒着他三年前的“罪行”尚未清算。
甄宓缓缓睁开眼,眼底还残留着噩梦带来的惊悸与水光,但更深处的瞳孔已经迅速沉淀下来,如同风暴过后的寒潭,冷静而幽深。他转过头,恰好对上闫聿投来的视线。
闫聿似乎一直就这样看着他,背靠着椅背,身影在灯光下切割出冷硬的线条。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复杂,除了惯有的审视,似乎还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探究的东西。是因为他刚才梦魇中的挣扎吗?
“……做噩梦了?”闫聿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墨黑的瞳孔却像精准的探针,锁定着甄宓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甄宓的心脏微微一缩。他不能表现出完全的清醒和冷静,那会立刻引起闫聿的怀疑。他必须利用好这场“噩梦”带来的余波。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睫颤动,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脆弱,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嗯……梦到……水,很冷……”他语焉不详,刻意回避关键信息,只渲染感受,目光甚至带着一点依赖,寻求安慰般看向闫聿。
这是一个精心计算的反应。示弱,但不暴露记忆恢复;提及噩梦,但模糊内容。
闫聿静默地看着他,没有立刻接话。他的目光在甄宓苍白的脸、被冷汗濡湿的额发以及微微起伏的胸口扫过,像是在评估这脆弱有几分真实。半晌,他才倾身,拿起旁边的水杯,递到甄宓唇边。
这一次,他没有试温度,动作也少了几分之前的刻意亲昵,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照顾。
甄宓小口喝着水,借此平复过快的心跳,同时大脑飞速运转。闫聿的沉默比追问更让人不安。他知道了多少?他对自己“失忆”的说法相信了多少?
喝完水,甄宓重新躺下,似乎疲惫地闭上眼,但感官却提升到极致。他能听到闫聿将杯子放回柜子上的轻微声响,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依旧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
“想起来什么了吗?”闫聿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寂静里。
来了。甄宓心中凛然。他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和一丝努力回想却不得的懊恼,轻轻摇头:“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子,感觉很不好……但抓不住。”他顿了顿,看向闫聿,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当初,是不是做了很让你生气的事?”
他以退为进,主动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仿佛一个因为遗忘而感到不安的、需要被指引的人。
闫聿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短暂。“你说呢?”他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来,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头颅,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甄宓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他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声音更低了,带着认命般的黯然:“我……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这句道歉,七分是戏,三分……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了计划利用了他的信任?还是为了那未能说出口的真相可能带来的伤害?
闫聿没有说话。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两人之间无声的电流在激烈交锋。一个在小心翼翼地铺设迷障,一个在冷静地寻找破绽。
最终,闫聿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甄宓。他俯视着他,目光深沉难辨。
“休息吧。”他终止了这场试探,语气不容置疑,“医生说你明天可以开始进行一些简单的康复训练。”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在旁边。”
这句话,是告知,也是警告。
甄宓顺从地点点头,重新闭上眼,仿佛不堪重负。直到听到闫聿离开病房的、几不可闻的关门声,他才缓缓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冷冽。
康复训练?在他眼皮底下?
甄宓轻轻活动了一下依旧乏力的手指,感受着肌肉深处传来的微弱回应。也好。这既是恢复力量的必要过程,也将是他下一步行动的伪装舞台。
他需要在这看似被严密监控的康复中,像过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一样,重新锤炼这具身体,同时,仔细观察,耐心等待,寻找这座华丽牢笼最细微的缝隙。
复仇,脱身,或者……揭开那未能完成的真相?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
窗外,夜色深沉。甄宓的眼中,却燃起了苏醒后第一簇冷静的火焰。
私人医疗中心,康复室内
甄宓正艰难地扶着平行杆,尝试迈出一步。他的腿依然颤抖得厉害,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嘴唇紧抿,抵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和疼痛。闫聿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似在浏览平板电脑上的文件,但眼角的余光始终未曾离开甄宓。
就在这时,陈栩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俯身在闫聿耳边低语了几句。
闫聿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他抬眸,扫了一眼正在努力复健的甄宓,然后对陈栩微微颔首。
陈栩领命,迅速退了出去。
甄宓虽然专注于自己的动作,但眼角的余光同样捕捉到了这短暂的交汇。陈栩的表情很凝重,闫聿的眼神里则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有事情发生了。而且,很可能与他有关。
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终于嗅到风声了吗?
他心中凛然,但脸上却不敢流露出分毫。他只是一个“虚弱”、“失忆”的病人,不应该对这些暗流有所察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继续对抗着疲软的身体。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但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强大起来。外面的豺狼已经蠢蠢欲动,而身边的这头雄狮,其心思更是深沉难测。
他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在这双重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
康复训练结束后,甄宓被护士推回病房。闫聿跟在一旁,沉默不语。直到护士离开,病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闫聿才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最近,可能会有一些……噪音。”闫聿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
甄宓靠在床头,闻言,心脏微微一紧。他抬起苍白的脸,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噪音?”
闫聿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压迫感:“一些不相干的人,或者事。你不用理会,安心养病就好。”
他的话语带着安抚,却更像是一种警告和宣告——外面的一切风雨,都由他来阻挡,而甄宓,只需要待在他的羽翼之下。
甄宓垂下眼睫,轻声应道:“……好。”
他放在被子下的手,却悄然握紧。噪音?恐怕是索命的丧钟已经敲响。
黑暗在集结,而牢笼中的困兽,也在悄然磨砺着自己的爪牙。这场围绕甄宓苏醒而展开的无声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乡村,暗夜对弈
“‘观棋’,三年前河边,‘归零’为何被多方围猎?如今苏醒,为何暗流更甚?你和你弟弟,因何入局?”
电子音毫无起伏,问题却尖锐如刀,直指核心。
白晔(观棋)站在月色里,身形挺拔如松,眼神却比夜色更沉静。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声音透过通讯器,带着山间夜风的微凉:“‘弈者’既然执棋,当知观棋者不语。想要我入局,需先亮出你的筹码和……棋盘边界。”
他不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他要掌握对话的节奏,至少要弄清楚这盘棋的规模和“弈者”的大致立场。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对他的冷静和反击进行评估。几秒后,电子音再次响起,内容却有了微妙的变化:“筹码?你弟弟白长生的绝对安全,以及……‘归零’身上那份,连闫聿都未必清楚其全部价值的‘密钥’信息。棋盘边界……目前可知,至少三方:闫聿(护,目的不明)、‘清道夫’(杀,源自其组织内部叛徒及外部合作者)、以及我们‘弈者’(目的,待定)。”
“清道夫”……白晔眼神一凛。这是行业内对专业灭口团队的统称。果然涉及了组织内部的清洗。
“你们的目的?”白晔追问,毫不放松。
“确保‘密钥’不被错误的人掌握,或者……在必要时,由正确的人‘使用’。”‘弈者’的回答依旧模糊,但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甄宓身上有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被称为“密钥”。
“我需要更具体的信息,关于三年前的围杀,关于‘清道夫’的雇主。”白晔提出要求。
“信息会分批给你。你的第一个任务:确认‘归零’的当前状态,评估他的记忆恢复程度和……他对闫聿的真实态度。注意,闫聿的掌控如同铁桶,任何直接的接触都可能打草惊蛇。”
通讯到此戛然而止,对方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信号。
白晔收起通讯器,抬头望向城西的方向,那里是私人医疗中心所在的区域。确认状态,评估记忆和态度……这任务听起来简单,实则困难重重。他不能直接靠近,但他有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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