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废墟里的宝藏（小宇篇）
风裹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卷过操场边刚抽出嫩芽的柳条，带来一股湿漉漉的、带着青草汁液清冽味道的气息。小宇站在班级队伍里，踮着脚，有点不耐烦地听着班主任老师讲参观博物馆的注意事项。他心思早就飞了，眼睛滴溜溜转着，瞄着校门口停着的那辆深蓝色大巴车。空气里飘着前排同学新书包的塑胶味、旁边女生头发上甜腻的草莓洗发水味，还有……他吸了吸鼻子，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老旧铁器生锈的微腥气，从远处飘来，带着点神秘感。
“同学们！排好队！我们要去探索历史的秘密啦！”老师的声音终于拔高，带着点兴奋。小宇立刻像上了发条的小人，跟着队伍涌向大巴车。他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把脸贴在凉凉的玻璃上。车子启动，窗外的风景飞快倒退，高楼大厦渐渐被一些低矮的、颜色灰扑扑的老房子取代。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那股铁锈似的微腥气越来越浓，还混进了一些陈年油烟、潮湿木头和某种……小宇皱着小鼻子，努力分辨——像是过期糖果放久了的、甜腻中带着点**的味道？这就是“城南旧区”的味道吗？和“向阳中心”那边阳光晒过的青草香、新刷油漆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博物馆里冷气开得很足，带着一股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凉飕飕的怪味。巨大的玻璃展柜里摆着各种小宇看不懂的瓶瓶罐罐、发黄的地图和老照片。他跟着队伍，有点心不在焉，直到走进一个叫“城市记忆·变迁之路”的展厅。
灯光比别的展厅暗一些，墙上挂满了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房子歪歪扭扭，街道坑坑洼洼，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表情严肃。小宇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忽然，脚步顿住了。
一张巨大的照片占据了小半面墙。照片上是大片大片破败的厂房，扭曲的钢铁架子像巨兽的骨架，支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几根巨大的烟囱歪斜着，像被折断的手指。照片下方有一行白色的小字：“城南工业区旧貌（摄于20XX年）”。小宇的目光被照片右下角吸引住了——那里有一小片模糊的厂区铭牌，上面隐约能辨认出几个字：“顾氏化工……厂”。
顾氏？
小宇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记得程老师以前好像也姓顾？虽然现在大家都叫他程老师了……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玻璃展柜。照片里，在那些巨大、冰冷的钢铁废墟角落，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工装的小小身影正弯腰捡拾着什么。那身影很瘦小，侧脸模糊不清，但小宇盯着那身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
那个小小的身影……是谁？为什么孤零零地在那么可怕的地方？那地方看起来又黑又脏，空气里肯定都是难闻的化学味道……像程老师以前说过的那种“废墟”吗？那个身影……会不会是……
“小宇！快跟上！” 同学的喊声把他从愣神中惊醒。他慌忙转身，小跑着跟上队伍，但那张照片和那个模糊的身影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脑子里。空气里那股消毒水和旧纸张的味道似乎更浓了，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回家的路上，小宇异常安静。他坐在车子后座，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脑子里全是那张照片：巨大的钢铁骨架、歪斜的烟囱、灰蒙蒙的天空，还有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那股照片里透出的冰冷和压抑感，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口。
晚饭时，餐桌上摆着谢爸爸做的红烧排骨，酱汁浓郁，香气扑鼻。但小宇拿着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没什么胃口。排骨的酱香、米饭的蒸汽、还有桌上那瓶程老师喜欢的、散发着清苦微辛气息的干艾草香薰……这些平时让他胃口大开的气味，此刻都变得有些遥远。
“小宇，今天博物馆好玩吗？”程阳的声音温和地响起，他正用左手不太熟练地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小宇碗里。
小宇抬起头，看着程阳。灯光下，程老师的侧脸线条柔和，但那只被深灰色护具包裹的右臂搁在桌边，像一道沉默的阴影。他忽然想起照片里那个废墟角落的小小身影，心里那股闷闷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程老师……”小宇小声开口，声音带着点犹豫，“我们……我们能不能去城南旧区看看？”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谢沉夹菜的动作顿住了，筷子停在半空。程阳握着筷子的左手也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小宇，里面闪过一丝小宇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旧区？”谢沉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那边现在在改造，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我今天在博物馆看到一张照片！”小宇急切地说，声音大了些，“好大的工厂！都破破烂烂的！叫……叫顾氏化工厂！照片角落里还有个人，小小的……”他比划着，目光不自觉地瞟向程阳那只被护具包裹的手臂，“程老师，你以前……是不是也在那里待过？那里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废墟’？”
“废墟”两个字像带着某种魔力，让餐桌上的气氛骤然紧绷。
程阳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才重新抬起眼，嘴角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但显得有些勉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里……现在变了很多。”
“我想去看看！”小宇坚持道，带着孩子特有的执拗，“我想看看程老师以前待过的地方！我想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很可怕？”他想起照片里灰暗的天空和冰冷的钢铁，心里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一种想要靠近、想要理解那片笼罩在程老师过去岁月里的阴影的冲动。
谢沉放下筷子，目光沉沉地落在程阳脸上，像是在无声地询问。程阳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碗里那块没动的排骨，汤汁的红褐色映在他苍白的指节上。
“那里……”程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没什么好看的。都过去了。”
小宇看着程阳低垂的头和微微绷紧的嘴角，看着谢沉沉默却带着担忧的侧脸，心里那股闷闷的感觉变成了小小的委屈。为什么不能去？那里藏着什么秘密？和程老师的手有关吗？和那个照片里小小的身影有关吗？他瘪了瘪嘴，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用力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把排骨戳得稀烂。
周末的清晨，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小宇被一阵轻微的引擎声吵醒。他揉着眼睛跑到窗边，惊讶地看到谢爸爸那辆黑色的越野车已经停在楼下。程老师正站在车边，穿着简单的浅灰色运动外套和牛仔裤，那只深灰色的护具手臂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楼上小宇的窗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小宇读不懂的……决然？
“小宇，快点洗漱。”谢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经换好了衣服，手里拿着车钥匙，“带你去城南公园。”
城南公园？小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睛瞬间亮得像小灯泡！他欢呼一声，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卫生间。
车子驶出小区，汇入车流。越往南开，窗外的景象越不同。高楼大厦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墙面斑驳的老房子，路边小店的门脸也显得陈旧。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微腥和某种陈旧甜腻**的气息越来越浓，和博物馆照片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小宇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扒着车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
车子最终停在一片开阔地的边缘。这里不再是破败的工厂，而是一个新建的社区公园。有平整的草坪，新栽的小树苗，蜿蜒的塑胶跑道，还有几个崭新的儿童游乐设施。阳光很好，空气中飘着青草被修剪后的清新气息和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烤红薯甜香。
“到了。”谢沉熄了火，声音平静。
小宇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公园很新，很干净，和他想象中的“废墟”完全不同。他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工厂呢？那些大铁架子呢？”
“拆了。”程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也下了车，站在阳光下，目光投向公园深处。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都拆了……盖了公园。”
小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公园确实很新，但在草坪的边缘，靠近一片人工堆砌的小土坡的地方，公园的设计者似乎刻意保留了一小段东西——那是一截低矮的、用暗红色旧砖块垒砌的残墙。墙砖饱经风霜，边缘坑洼不平，布满了深色的水渍和斑驳的青苔痕迹。墙头上，几株不知名的野草顽强地从砖缝里钻出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程阳的脚步像被什么牵引着，缓缓走向那截残墙。谢沉沉默地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小宇也赶紧跟了上去。
越靠近那堵墙，空气里那股铁锈混合着陈年泥土的微腥气似乎又浓了一些。程阳在离墙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堵墙。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驱散他周身那股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息。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琥珀色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目光穿透眼前的红砖，投向某个遥远而沉重的所在。那只被护具包裹的右臂，此刻显得更加僵硬，沉重地垂在身侧。
谢沉站在他旁边，高大的身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他没有看墙，目光始终落在程阳的侧脸上，眉头微蹙，眼神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担忧、心疼，还有一种小宇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痛楚。他放在裤袋里的手，指节微微凸起。
小宇看着程阳沉默的侧影，看着谢沉眼中无法掩饰的担忧，再看向那堵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的旧墙，心里那股好奇和兴奋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他好像闯进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触碰到了爸爸们心底某个从未对他展示过的、结了痂的伤口。空气里青草的清新味道似乎都淡了，只剩下那堵墙散发出的、陈旧而压抑的气息。
他有点无措地站在原地，小手揪着衣角。忽然，他的目光被墙角下草丛里一个东西吸引了。那是一块巴掌大的、形状不规则的碎砖块，颜色比周围的墙砖更深，几乎是暗红色，像是被火烧过或者浸透了什么。碎砖表面坑坑洼洼，布满了铁锈般的深褐色痕迹，还有一个奇怪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砸出来的凹痕。
小宇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带着小刺的杂草，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那块碎砖。触感粗糙、冰凉，带着泥土的湿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捡了起来。砖块比他想象的要沉，边缘有些锋利，带着铁锈和泥土混合的微腥气直冲鼻腔。
他站起身，把这块沉甸甸的碎砖紧紧攥在手心里。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他抬起头，看向依旧沉默地面对着残墙的程阳和谢沉。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们周身那片无形的、由过往岁月构筑的阴影里。
小宇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宝藏”。它来自程老师口中的“废墟”，带着冰冷、粗糙和沉重的气息。这和他彩虹色的家完全不同。但他把它紧紧攥住了，像攥住了一个沉重的、关于过去的秘密。他隐隐觉得，这块不起眼的碎砖，或许连接着程老师那只“休息”的手臂，连接着照片里那个模糊的小小身影，也连接着爸爸们此刻沉默背影里深藏的、他还不完全明白的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