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重新踏进杜阿特1，这片“连神都不愿在此欢愉”之地与童年记忆中的分毫不差。虽说人类都已经发展了数千年进入了现代文明，神明似乎原地踏步，后代更改信仰一事亦无关痛痒。

是死亡，也是开始。唯此不变。

底层守门的浮雕侍卫对来人发出日常感叹，“哦哟，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惜了！”

“最近死的人好像是多了些，本来应该引导亡灵的阿努比斯大人正忙着宣判，没时间来迎接。”

伊薇特从互联网里抬头，石门上对称的侍卫眼球瞬间卡在眼眶中间，四手抬高似有膜拜之意。她有些惊讶原本守门的鳄鱼怎么变了。

几秒后，听着脚步远去，侍卫们垂下手。

“你说这女人是怎么死的，怎么一点死亡的气息都没有呢？”侍卫一号向隔壁挪动身体。

侍卫二号把同伴推回对面，“伟大的冥王早就想到这点，门是有识别功能的，不是谁都能进。你以后少去人间喝酒，我们从冥河上岸混个门神当当，容易吗！”

“但我总觉得哪里好奇怪。”

“哼，你现在就很奇怪。”二号换了个方向摆姿势。

……

守门侍卫喋喋不休地讨论着，伊薇特收起手机，停在累瘫的公羊头河神库努姆2身后，鞋尖离他只有半米。她将外套往腰后一背、微微弯腰。

公羊的角毫无征兆地盘成花卷型。一上一下的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这长相、这头发——库努姆飞快地脑子中寻找有关此人的记忆。

“小莲花？”他不确定地问。

“你怎么变摆渡人了，库努姆？”她说。

库努姆像重新灌气的球，惊喜地从地上起来，像以往一样抱住她，“哎呀，你可终于回来了，伯伯我想死你了！咦，你很冷吗？”

伊薇特用指尖轻点他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自己，“送我去雅卢3。”

“行，“库努姆翻身上船，重新拿起船桨，”坐稳啦！“

这条冥河是太初残留的，也被称为“努恩之水”。他划着船绕过了十二道门，从神界内部人士才知道的水道直通雅卢。库努姆一边划着船桨一边说：“自你离开大概有二十几年没回来了。看你，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当年只有这么一点。在人间过得还好吗？”

“很好。”

“哎呀，阿努比斯4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大家也都很想念你。要不是阿努比斯最近太忙了，我肯定让他来接你。”

阿努比斯。

阿努比斯。

阿努比斯——

接下来，所有的神一定会在她面前不断地提起这个名字，生怕她有负洪恩，直到她闷，直到她烦，直到她忍无可忍。

“你怎么不说话呀，小莲花？”库努姆记得小时候的她可不是那么安静的人。

伊薇特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道：“我有点累了。”

“我可不累！”从水里蹦出一个黑色的影子，“啪嗒”一声落到船上。

库努姆赶紧将船停下，拿起灯去查看。他马上就认出来这条花纹斑斓的蛇，“阿佩普5，谁让你上船的，赶紧下去！”

“别这么无情嘛！”缩小版的阿佩普吐着蛇信，“天天干架的日子太无聊了！快来人陪我玩！”

库努姆懒得跟他废话，划动船只催促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快回水里去。”

阿佩普的听力极其不好，却嗅到一股腥味，于是兴致勃勃道：“你陪我玩吧，好不好？”

“我去找阿米特6，你要去吗？”

“啊？找阿米特！”阿佩普想起某天缩小时被那个长着鳄鱼头、狮与河马身的怪物叼着玩的恐怖经历，头也不回地跳进水里，“不去不去，傻子才去呢！”

河神重新划动船桨继续前进。宣判厅的渡口等着不少身影：刚下班的托特7、玛特8和贝斯特9，以及脖子套绳的阿米特。

“少女，你好眼熟。”岸上的托特摩挲下巴。

其他神明跟随着他的声音看去——

不等前面的玛特坐稳，食心兽热情地扑上伊薇特，突如其来的不平衡差点把船尾压入水中。它乖巧地往后几步把船带回来，又将前半截狮身趴到伊薇特腿上，嘴里还发出了狗吠的声音（伊薇特小时候教它的）。

伊薇特撸了撸阿米特，仔细地打量它的鳄鱼头，阿努比斯给它打理得还算干净，只是——

为何一只狗给另一只拴绳？

智慧之神托特隐隐有话要问，跟妻子玛特对视便道：“小莲花，你怎么回来了？”

“你不欢迎我吗？”她摸着阿米特的毛轻描淡写道。

托特的眼珠就跟守门侍卫的一般灵动，“没有不欢迎，托特叔叔随时欢迎你回来。你玛特阿姨，贝斯特姐姐都很欢迎的。”

猫神贝斯特坐在一旁，一猫爪拍开鳄鱼头，将她扭向自己，“你这个小鬼头终于舍得回来看看，人类世界就这么精彩吗？”

被挤到角落的阿米特嫌弃眯眼。

“我给你带了‘人类世界的精彩’。”伊薇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罐混合冻干。

贝斯特将东西一把抢过来开封，深深地嗅了一口，两眼放光道：“是这味儿！”

玛特捂嘴笑道：“托特，下次将贝斯特惹毛了就给她买小鱼干。”

“让库努姆给贝斯特抓。”托特用眼神示意划船的人。

库努姆满头黑线，“我是河神，不是渔民。”

托特：“有区别吗？”

库努姆：“让索贝克10去抓。”

玛特：“索贝克不行。”

库努姆：“为什么？”

“因为索贝克会吃掉！”智慧神勾着玛特的肩膀，拍着大腿大笑。

撑船的河神表示很想用撑杆把这对夫妻打到水里，让他们自己游回去。

船已经接近雅卢，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等他们上了岸，库努姆又将船划向杜阿特。贝斯特一蹦一跳地啃着小鱼干，扯着阿米特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怎么了？”玛特看着伊薇特停在渡口，“忘了怎么回去？”

伊薇特摇摇头，“这里一点都没变。”

“人类的二十年很长，你长大了。”玛特注视她的眉眼，“雅卢跟人间不一样，人类喜欢发展，但我们喜欢稳定，可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伊薇特折了一根的芦苇将上面的絮吹开，飞舞的“雪花”落在发上。

玛特咂咂嘴，“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奥帕特节的竞赛吧？”

见她不说话，真理女神往前走了几步，“我想我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托特都知道。过去的事已成定局，剩下的——我不能劝你放下，但也别太执着了。”

曾几何时，公正的真理女神的脸竟爬满了“自求多福”，难能可笑。

“不过我得感谢你们，玛特——阿姨，你和托特帮了我不少。”

“哎，我都生了好几个孩子了，难道还指望你叫我一声姐姐吗？”玛特笑道。

“你们在后面干嘛，”托特在前面大喊，“不饿吗？”

玛特小跑上前挽着托特的手，朝她挥挥手就离开了。

独自穿过芦苇原进入众神居所“太阳·城”，炽热的气息被一道屏障隔绝，城里凉爽怡人。

此刻的余晖落在浮雕上，杜阿特的大门朝拉敞开，夜行船缓缓进入水道。冥界的黑暗分层蚀尽其周身的光辉，只有重历十二道门才能再度见识太阳的恩泽。

孔苏温柔地浸润在河畔。她还差几步路就到达死神住所，感官上认为无论如何都跟死亡沾不上边的地方。

伊薇特从包里摸出一颗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这是她从昨天到现在的第一顿。胡狼担心孩子不能适应，经常将纸莎草、椰枣和无花果的汁液压出来制作糖果，到后来众神熟知她对糖的喜爱超过了对阿努比斯的喜爱。

紧接着，她不受控地将糖吐在了地上，拿出手帕擦了擦嘴，糖果自动消失在原地。

厚重的金门紧闭，伊薇特将手放到门把上用力往前一推。以前她总需要阿努比斯的帮忙，或者和贝莎一起推开。

主干直通莲池和前厅，刻着莲花浮雕的寝室在西面：显眼的金色纱帐被钩子挂起，一尘不染的松软床榻前摆着短身摇椅；河里捡的、附近山头产的石头各色分明地排在书桌后的高柜里；阳台的无花果树（奥西里斯送的生日礼物）泥土湿润，似乎不缺人浇水，孤零的成熟果子等待采撷。

时隔多年无法再尝昼夜温差孕育的独特甜蜜，可惜了有心人的栽培。

从阳台眺望城外广阔无垠的芦苇荡，仔细看，每个被遮蔽的角落都散发着莹亮的光芒，从人间升上来的灵魂到达了应许的来世。

1杜阿特，古埃及神话中的冥界。

2库努姆，古埃及神话中的河神、陶神，形象为公羊头男神，传说其创造了人类。

3 雅卢，古埃及神话中的天堂，为一大片开阔的芦苇原。

4阿努比斯，古埃及神话中的死神、死者接引者、防腐神，形象为黑色胡狼头男神。

5阿佩普，古埃及神话中的混沌神，形象通常为一条蜿蜒曲折的蛇。

6阿米特，古埃及神话中冥界的食心兽，形象为鳄鱼头、狮子上身、河马下身的动物。

7托特，古埃及神话中的智慧神，形象为圣鹮头男神，有时也以狒狒形象出现。

8玛特，古埃及神话中的真理女神，形象为头戴羽毛人形女神。

9贝斯特，古埃及神话中的猫神，形象为猫头女神，有的神话版本中与母狮塞赫迈特结合，后常以独立猫头形象被奉为家庭保护神。

10索贝克，古埃及神话中的水神、守护神，形象为鳄鱼头男神。

更文不易，且看且珍惜。介意勿入，不喜勿喷。文中带有注释序号，注释在文章最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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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