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亦毫不犹豫地抽出纸袋里的东西一看,是张CT光片,他看不懂。里面附带的病历单他也看不太懂。
但病人名字是韩震。
韩明亦眉头紧蹙,顾不得叶何的反应,径直转身冲到厨房,焦急地问:“妈?我爸咋回事啊?”
崔丹蓉正在切酸菜,差点被韩明亦一嗓子吼得切到手。她放下菜刀转过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看见韩明亦手上的东西,叹了口气道:“这是上周老韩去体检做的CT片子。片子没什么问题,但他还做了胃镜,发现胃里长了个东西——说是什么,胃息肉癌变。”
“胃癌?!”韩明亦瞳孔放大。
崔丹蓉连声补充道:“良性的,良性的!”她摆了摆手,摇头道,“前两天诊断结果出了他才跟我说,我赶紧给他弄去住院,周末就做手术,把那玩意儿摘了。”
“摘了就没事了?”
“摘了就没事了!”崔丹蓉道,“他说本来也没什么症状,摘了就更没事了!”
韩明亦深深地吸口气,眉头蹙成川字,手扶额头,离魂般喃喃,“吓死我了。”
“也吓死我了!”崔丹蓉嗓门变大,叉腰摇头道,“你说你们爷俩怎么一个个的伤了病了都不告诉我?合着我不是家里的女主人呗?哎哟真给我堵得慌……”
韩明亦叹了口气,心情有点复杂地问道,“那他现在在医院?”
“不然呢,快上手术台了不得老老实实搁医院待着吗。”崔丹蓉摇头道,“我本来寻思等小何走了再跟你说,结果现在——唉!”
母子俩沉默了一阵,韩明亦叹道:“我去跟小何说。”
崔丹蓉点点头,脸色耷拉下来,转身切酸菜去了。
韩明亦回到客厅,叶何还站在原位,看模样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我都听到了。”他抢在韩明亦开口前,对他说道。
刚才虽然隔着厨房,但韩明亦和崔丹蓉的情绪都比较激动,声音很大。
韩明亦点点头,眉宇间带着些烦躁和不安,随手挠了下头顶的卷发,说道:“小何,我明天得去趟医院。”
叶何立刻应声:“好。”
韩明亦语气歉然地说道:“抱歉,没办法带你去冰桥那边逛了。”
叶何摇头,“没关系。”他想了想,随即道,“要不我也去医院吧?”
韩明亦:“你就不用了吧?”
“我来都来了,知道叔叔生病了,怎么也得过去看看吧,不然就太没礼貌了。”叶何坚持道。
韩明亦叹了口气,点头道:“那好,我们明天早上过去。”
叶何:“嗯。”
……
第二天早晨,大雪纷飞。
叶何提着一袋水果,跟随韩明亦、崔丹蓉来到乾山市第一人民医院,韩震住的病房。
见到韩震之后,叶何觉得韩明亦在长相上更随他父亲,但性格上却不然。
他们进屋的时候,韩震正闭目盘腿坐在病床上,两只手手心朝上,五指自然蜷曲,大拇指抵着中指的指节,一看就是在打坐——听见几人进来的声音,也不曾停止。
韩明亦和崔丹蓉一脸习以为常,动作同步地坐到了病床旁的凳子上。
叶何把水果放下之后,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坐下来乖乖等着。
大概十来分钟后,韩震睁开眼睛,扫视了一番在场的人。
他坐姿端正,目光如炬,精神抖擞,丝毫不显病容。
“爸,这是我朋友,叶何。”韩明亦语气如常地介绍道,“我带他来东北玩两天。他听说您病了,一定要过来看看您。”
叶何两手放在膝盖上,礼貌恭敬地向韩震微微点头鞠躬:“叔叔好。”
韩震:“你好。”
中气十足、不怒自威的声音让叶何喉咙口的话语差点打结。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给叔叔带了点水果,希望您手术顺利,早日康复,还有就是过年快乐。”
韩震颔首:“谢谢。”
惜字如金、一点也不像病人的韩震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话语让叶何有些局促。他局促地笑了一下,然后挺直腰背手放膝盖上继续坐好。
韩明亦见叶何绷得这么紧,拍拍他的手背,语调变得轻松了一些,小声对他道:“我爸就这样,你别在意。”
叶何“嗯”了一声,实际还是不太敢说话。
韩明亦转头对盘腿坐在床上的韩震说道:“爸,您这病情况怎么样?平时胃会有感觉吗,吃东西会影响吗?”
韩震:“没有。”
崔丹蓉拿了个橘子,膝盖上放着垃圾盘,开始剥皮,“你爸的胃癌是良性的,没症状,但转移风险比较大,好在发现得及时,早点做手术就没事了。”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感叹道,“哎,手术之后过年,怕是吃不了什么东西咯。”
韩明亦附和地点点头,随口问道,“爸,最近山里有出什么事吗?”
韩震:“没有。”
“没有……”韩明亦若有所思,忽然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钱夹。
叶何见了,不由得微惊。印象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韩明亦掏出这个放了三枚硬币的钱夹了。
韩明亦看着韩震,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钱夹,问道:“我能给您算算吗?”
韩震目色平静,古井不波地看向他。
叶何有些疑惑。韩明亦的天罚“后遗症”已经结束了,现在可以卜卦了吗?
“算啥算啊,把这橘子吃了,快点。”崔丹蓉手非常快,转眼间剥好了四个橘子,一人发了一个。
“哦。”韩明亦顺从地收起钱夹,开始啃橘子。
四人一边吃水果一边唠嗑。这间病房是双人间,但现在只住了韩震一个人,所以他们也不用担心打扰别人。
说是唠嗑,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崔丹蓉在说话。她跟韩震絮絮叨叨地唠起七姑八姨的事情,说年前要给刘家王家陈家等等邻里送东西,说初一得上二弟家拜年,初二再去大姐家拜年,说你那个小侄子寒假又天天去协会写作业,冒充小道士给人家算命。
韩震基本都是在听崔丹蓉说话,少数时候语调平平地应和一两句。虽然他脸上看起来一直没什么表情,但韩明亦悄悄地跟叶何说,他爸现在表情其实已经算很好了——他应该挺喜欢听崔丹蓉说话的。
三人在病房呆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崔丹蓉跟韩明亦说道:“你带小何回去吧,人大老远来一趟老耗在病房里像什么话。”
“但是……”
“这儿我陪着老韩就行。”崔丹蓉摆手道。
韩明亦正要说话,病床上的韩震却突然发话了。
“丹蓉,我跟儿子说两句。”
“啊?哦,行。”崔丹蓉点点头,“那我出去等着。小何啊——”
叶何已经非常自觉地站起了身:“我跟您一起。”
“嗳,咱们给他们爷俩点儿空间,让他们说会儿悄悄话。”崔丹蓉拍叶何肩膀的动作跟韩明亦很像,“哎小何,你今天本来打算跟我儿子去冰桥公园是吧?”
“嗯。”叶何一边跟崔丹蓉一起往外走,一边答道,“听明亦说,冰桥在下雪之后景色很好,很多人会在那边打雪仗、堆雪人什么的。”
“对对,没错——”
两人聊着天,离开了病房,顺便将门带上。
这个时候,韩明亦才站起身,默默地去门口,将门从内锁上。
他回到病床边,并未坐下,而是笔直地站着,看向韩震。
韩震抬眸看他,平静说道:“在你妈面前试探我,你是怎么想的?”
韩明亦默不作声地攥了攥拳,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韩震是什么意思。半年时间未到,自己不能卜卦,但却主动掏出钱夹问父亲要不要算卦。他其实不是真的想算,而是想看看父亲的反应。
——因为,韩震突然得病,实在太蹊跷了。
父亲是破异者,是修道者,体内灵气充沛盎然,身体的康健程度是寻常人无法比拟的。
他突然得病,不是遭遇了“异”,就是某种征兆的外显。
韩明亦如果不是不能算卦,已经在根据病灶位置判断五行阴阳,猜测原因了。
更何况……
“说话。”
韩震不轻不重的两个字敲上来,敲得韩明亦精神一紧。
他深呼吸,还是直视父亲,将心中原本的推测说了出来:“爸,您突然去体检,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会生病。换句话说,您对自己生病的原因了如指掌,对吗?”
韩震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韩明亦肯定般微微点头,“而您生病的原因,不是乾山出了‘异’……”他顿了一下,忽而蹙眉,“和封印有关吗?”
他之前就封印松动的问题跟韩震讨论过,也向他汇报过扶桑的说法。彼时韩震给他的回答是,按扶桑说的来——他们这辈人,对卜能通天的晋扶桑,信任度是很高的。
“没有。”
这个问题,韩震倒是回答了。他看着韩明亦的眼睛,道:“你想问这些,大可以单独找时间问我,不必去卖弄那些手脚。”
“是,我错了。”韩明亦这回坦然地点头认错。他顿了一下,又问道,“那您现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生病了吗?”
韩震仍未言语。
韩明亦见他不松口,垂了垂头,叹口气,“好吧。”
他把“那让我自己猜”的话语吞回肚里,径自坐到椅子上,像说给韩震听一般喃喃道,“听医生说胃癌这病,病灶成形以月为单位。那您得病就是至少一个月之前种的因。一个月前,涟山……两个月,女几山……再往前是乾山……”回忆到这里,他忽然眸色微变,“我回乾山那次,是八月下旬……”
某个可能性突然浮现在脑海,韩明亦怔愣了一下,猛地看向韩震。
韩震还是那副静如止水的表情。
“爸,您,您不会……”
韩明亦忽然有些语无伦次。
他原本觉得那个可能性低微到不真实,但乍然想起自己解完天罚回云锦之后当真没再出事,之前在涟山灵气耗尽也没出现问题。
又想起自己在石台前跪香时,每次支撑不住睡去,醒来都会看见父亲站在石台前,像从未休息过一般。
韩明亦越想越心惊,越想越难以置信。
对啊,对啊——
自己背的是致命的天罚啊,消解得会有那么容易?
他目光有些虚幻地、难以言喻地投向父亲。
韩震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封印一事,你得自己去解决了。”
韩明亦心中一紧。他猛地站起身,攥紧双拳,声音颤抖,“爸——”
他叫出了这么一声,情绪却又像断片一样难以接续。
“我不会有性命之忧。”韩震平静道。
韩明亦先是一怔,既而宛如浮上水面般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右手捂住胸口,垂头深呼吸,半晌,手臂缓缓放下。
他无言地、深深地看向父亲,忽然后退一步,原地跪下,郑重地行了一个师徒之间的叩拜礼。
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三次。
接着,韩明亦跪直身体,目视韩震,双臂平举,拱手道:“请师父放心,弟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您传道授业的教诲和恩情。”
韩震注视着他,微微颔首:“好。”
他缓缓地向跪在地上的韩明亦伸出手臂,按在他交叠的手上,“起吧,明亦。”
韩明亦凝视着韩震,握住他的手,就要缓缓站起。
他忽然鼻头一酸,蓦地伸出双臂抱住了父亲。
韩震明显愣住了。
他们父子,或者说师徒,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拥抱。
韩震犹豫许久,还是抬起了右手,有些生涩地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
韩明亦抽了下鼻子,瞬间抱得更紧。
他们彼此都知道,某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多年隔阂,某些自十八年前的事情之后便加深的沟壑,在此刻终于悉数填满,悉数消解。
他们终于成为了一对普通的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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