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向阳,刚满十九,宜安一中高三学生,正在准备明年的高考。
但其实,我已经参加过一次高考了,就在今年。
我自认为考得还可以,至少那个成绩,在我三年的高中生涯里算是一个小巅峰了。
但是我仍然透过电脑屏幕的反光,看见了父母脸上**裸的失望。
关掉查成绩的网站,母亲对我说:你这个分连一本都上不了。读个二本,以后能有什么前途?
她转头看向父亲:给儿子报复读班,赶紧的!
父亲:报哪个学校啊?
母亲:还能报哪个,一中呗!难道你还指望报桓水中学的复读班呐?人家早就招满啦。我那同事的女儿就在桓水读书,人家说桓水中学每年的复读班热门得要死,高考结束没几天,11号、12号就能招满!
父亲:哦,那我下周去一中……
母亲:什么下周!下周一中也招满了怎么办?明天就去!
父亲:唉,行行行。
父亲转头看向我:明天你跟我去下学校哈。
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三言两语之间,他们就把我的未来安排好了,跟以前一样。
我张了张嘴,我想摇头,我想说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回宜安一中了,可是我知道我就算说出来也没用的,他们压根不会听,只会让我走他们规划好的未来。就算我说我想死,他们也会无动于衷。母亲会立刻变脸,抄起衣架或是她手边其他什么好拿的硬物,厉声喝斥,让我再说一遍试试。父亲会转身就走,最多背着手叹口气现在的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脆弱又没用,还不懂孝敬。
于是我闭上嘴,关上门,回到电脑前。
我打开了T站视频和Unxty。
刚学了十几分钟,母亲就怒气冲冲地走进书房,拽着我的衣领将我从座位上摔下,把电源线一拔,叉着腰大声吼道:还敢打游戏!回房间复习去!
我从地上爬起来,沉默地拍拍衣服回到房间,从书包夹层取出我的游戏设计本。
我又有了一个新点子。设计一个逃离现实的游戏吧,里面有家长、老师,还有……
我摇头,拿起橡皮擦,把这些内容擦掉。
呼……
我深呼吸,写下新游戏的标题:《魔窟逃亡》。
……
我也数不清我幻想过多少个“逃离”主题的游戏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想从宜安一中逃跑。
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至少不是我能呆下去的地方。
宜安一中从诞生之初,就标榜着要成为“宜安市的桓水中学”。上上任校长甚至腆脸从真正的桓水中学要来了一份建校赠礼:一块写着宜安一中校训的大石头。
高一我刚进学校的时候,路过花坛看到校训石时,还会有种自豪感和亲切感。自豪的是我们宜安一中有鼎鼎大名的桓水中学赠送的礼物,亲切的是“宜安一中升如朝阳”那短短的八字校训里,有我的名字。
可是,没过几周,我再看到校训石时,就只觉得漠然和讽刺了。
在这座学校里读书,能看到朝阳吗?
我们每天五点半起床,十点半熄灯,比太阳起得更早,比月亮睡得更晚,每个人肩上没有阳光,只有被成绩和违纪压住的阴霾。
违纪。对,违纪。
如果只是督促我们考个好成绩,我想包括我在内的同学们,都不会对严苛的作息表、稀缺的休息时间有任何怨言。每天13节课近10个小时的上课时间,挤占大半午休时间的《午间练习》,晚自习没法做或做不完、只能晚上回寝室偷偷开灯躲在被窝里做到凌晨的《课后作业》……这些我们都能忍下来。
毕竟是为了高考,为了改变人生、改变命运的高考啊。还有什么事会比考不上好大学更让人绝望呢?
可是,宜安一中东施效颦地实施军事化管理制度,严抓违纪,严格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
一切与学习无关的行为、言语乃至眼神,都可以被算作违纪。
上课瞟两眼窗外,违纪。
在宿舍吃东西,违纪。
女生拨弄头发,违纪。
上下课时间转笔、扣手、抖腿、发呆,违纪。
甚至,一切在规定时间没有做规定事情的行为,以及不符合他们臆想的完美高中生的行为,也算违纪。
跑操迟到,违纪。
睡觉时间坐起身,违纪。
睡觉时间上厕所,违纪。
男女生讲话超过一分钟,违纪。
被子没有叠成豆腐块,违纪。
单日违纪超过五次,第二天必被“请”到心理咨询室谈话。如果态度不够恭谨,不够低眉顺眼,不会逆来顺受地忍耐心理老师对你的言语侮辱,那就遭殃了。
会被关到禁闭室。没有窗户、狭小又肮脏的禁闭室,能够让人发疯。
严重的时候,他们会禁止你上厕所,不给你食水,直到你精神完全崩溃,“真心诚意”、声泪俱下地向他们承认错误。
我进去过一次……不,两次禁闭室。第一次的经历我不想再回忆。所以第二次我学乖了,我把我最宝贝的设计本交了上去,并且跪下认错,很快换来自由。
在宜安一中,任何“玩”的想法被视为罪恶,正常的生活行为被视为浪费时间。我身边甚至有人连续一个月不洗澡,就为了节省每次几分钟十几分钟的学习时间。
这是高中吗?这是监狱啊。
不,这是比监狱更可怕的地狱,是炼狱。
我们是学生,不是罪人。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的身心呢?
他们不认为那是折磨,他们说那是纪律,是通往光明的律令书。只要学生们心智坚韧、品行端正,严格要求自己,通过这三年的磨砺,一定能考个好分数,进入好大学。那时候,就会拥有光明的未来了。
可据我所知,从一中毕业的学长学姐们,谈起母校,只有憎恶和劝诫。憎恨那里的环境,劝诫学弟学妹们别来。
我还知道,以前学校每年都有人跳楼。高一楼,也就是明志楼顶楼,有个天台,被学长学姐们叫“跳楼台”,原因是从那里跳下去的人数,已经有两位数了。
我入学前,学校早已锁上了天台,跳楼的传闻也被压下,宜安官方的新闻纸面上,基本看不到以前的事情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宜安一中的老师、同学,并不是每个人都被教条僵死。读书的那三年,我还是遇到了不少好人。
我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语文老师。她没有孩子,就把一届届的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她对我们上课的违纪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偷偷改少上报的违纪次数。她每次和我们谈话都是真心实意,是真正为了解决我们的问题、提高我们的成绩而谈的,不像其他很多老师,只会让你认错、罚你抄书做题。
我们班的班长也是个好人。她坐在靠走廊的第一排。她一举手,我们全班就知道,纪检员来了,赶快端正坐姿,摆好模样。她还会在给我讲题之余开解我,说向阳你要往好处想,等毕业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设计游戏啦,所以现在先暂且忍耐一下吧,生活很快就会变好了。
我的舍友们大多数人也很好。他们也喜欢打游戏。晚上十一点之后有一段宿管查寝的真空期,我就在那个时间给舍友们讲解我设计的游戏。他们听了,有的会夸我厉害,有的会提出中肯的建议,有的会开朗地说,向阳啊以后你的大作上线了,记得邀请我内测啊!我开心地笑,说那当然,而且致谢名单必有你一个。
虽然班上还有很多一言难尽的人,但那少部分人身上的微光,足以支撑我熬完三年。
……可我得复读。
复读班比我以前的生活痛苦十倍。
复读班的班主任是高三年级的级部主任。他身上好像长了好多只眼睛似的,有时候他还没走进教室,就能抓出五六个人的违纪。他还神出鬼没的,有时候从教室后面走到你身边,你都不会发现。我感觉他像是只阴暗地监视着所有人的蜘蛛。
班里每个复读生的脸上要么是死灰,要么是火焰。得过且过的混子和发奋图强的疯子占了全班一半比例。生时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这个班的气氛仿佛已经提前死了。一潭淤泥死水,泡了五十几个人。
再也没有真正关心我生活的班主任,没有会提醒我们纪检员来了的班长,只有打小报告的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从不互相说一句话的舍友。
我忍耐不下去了。
逃离的**在我第二次从禁闭室出来时达到顶峰。
我做出了平生最大胆的决定——买了当天的动车票,逃学去了江渐云锦。
坐上动车的那刻,我的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可以不受人控制地生活,我的意志自由,身体也自由,未来也一定是自由的!
我在云锦市没有亲人,但有一个关系非常好的网友。他在云锦开了家网吧,得知我要逃学,他慷慨地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去帮忙看店。他会包我吃住,还会付我薪水。
我求之不得。
我终于自由了!
到了网吧之后,我每天都宅在里面。我通宵了几天几夜,疯狂学习游戏制作。
我终于能将我以前设计过的游戏真正做出来了。
我非常非常希望,有人能玩到我设计的游戏。我想听他们的评语,我想得到他们的反馈。我想做出更好更快乐的游戏。
我要拥抱我人生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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