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亦和晋若木留在讲经堂外等候。晋若木轻声道:“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叶何这种情况。他之前到底遇到过什么事情?”
韩明亦扶额,眼中刻意压下的焦躁不安又浮出了水面:“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兴远大楼,熊山,快乐网吧,他应该只接触过三次‘异’。虽然普通人在短短一个月内三次进入异境,频率确实非常高,但他都平安无事地出来了啊。而且在网吧之后的一个多月,到现在也没出现什么异常。”
晋若木垂眸沉思,“你确定叶何在遇见你之前,没有遭遇过别的‘异’吗?”
“我确定。”
“嗯……我记得你说你第一次见他,给他卜过一卦。”
韩明亦点头:“对,是《坎》卦。”
“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为娇輮,为弓轮。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病,为血卦,为赤。”晋若木侧头问他,“你取的是哪个象?”
“血卦。”
“血卦……按照你说的流浪猫救助站的情况,确无不可。”晋若木右手支颐,歪头思索。
韩明亦也陷入了沉思:“你提醒我了,在那之后,我给叶何用扶桑的安魂香时,出了差错。”
“诶?什么差错?这件事你可没告诉我啊。”
“这事涉及到叶何的**,不方便说。”韩明亦凝眸抬头,眉心微蹙,看向紧闭的讲经堂大门,喃喃道,“但扶桑应该……他那时就已经……”
晋若木:“什么?”
“没什么。”韩明亦摇头,长叹一口气,仰头闭眼,像在对若木说话,也像在自言自语,“唉,也没什么能做的了。等着吧。我相信扶桑。”
……
屋外两人言谈讨论的两个主人公正在屋内卜卦。晋扶桑将三支香递给叶何。
叶何双手接过。这是三柱紫红色的线香,柱身绘有细细的文字,除了颜色要深一些之外,线香整体外貌似乎与青云观游客香炉中插的香没有太大区别。
“叶何,请将三支香点燃,然后于蒲团上跪拜三次,最后将香供上即可。”
“好。”
叶何听见晋扶桑的指示,手上照做,脑海中则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在熊山山神庙进行过的《山神庙祭祀礼仪》。
之前在三才殿用龟甲起卦时遇到异状,他就本能地觉得与熊山脱不了干系。
——不如说,早在熊山山神庙,叶何割破自己的手臂,将鲜血注入贡碗中时,就料到了事情绝不会结束得那么简单。
叶何不是无条件相信人性本善的那种人。平日里积小善、助人为乐的行径是他的修养,而非他的本能。叶何年幼时的遭遇早就告诉他无论何时都要有防人之心。更何况,他在熊山遇到的还不是人。
彼时他虽然不相信熊山的慷慨,但愿意按熊山给出的条件照做,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当时韩明亦七窍流血、命悬一线,他只能选择赌一把,选择依靠熊山的力量救下他,至于之后可能的麻烦,就暂且抛开,不做预设。
想到这里,叶何忽然有些庆幸。
幸好当时自己选择了割破手臂放血,而非直接用贡碗接韩明亦的血。
——虽然韩明亦没说,但叶何早就发现,太和道的道法在以灵气开渡之前,还需要一味最重要的媒介:血。
更准确地说,是破异者的鲜血。
就像泺水派的医道以血肉为药引,乾山派、招摇山派这些太和道的其他派别,要使用独传的秘法,也都需要破异者的鲜血。
——之所以能确定这件事,是因为在韩明亦给他绘符时,叶何就闻见了,那赤红色的墨水里除了朱砂,还有鲜血。虽然气味微弱,但架不住叶何实在太熟悉血的味道了,毕竟他从小就在闻。后来在大圣庙与猴妖对峙时,韩明亦的模样也佐证了他的这个猜想。更别提叶何还发现了韩明亦左手的割伤和用来卜卦的硬币上的血迹。
因此,血对于破异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绝不能用在不对的地方。当然,就算没有这个,凭常识和感觉也能知道,鲜血在涉及到“祭祀”时,常常和“契约”有关。向不可知的存在奉献自己的鲜血,一定会承担被那个未知存在标记、找到和索取的风险。
叶何当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用的是自己的血。
——用自己的生命去承担祭祀的代价,果然他当时就已经对韩明亦……
叶何微微叹气,将心中杂思抛开,手持三支香,完成了三次跪拜。他站起身,将香插入台上的方炉中。
叶何转过身,看见侧立于斜后方的晋扶桑表情沉静,目光似乎正落在他刚供上的三柱香上。叶何回头看去,只见香烟袅袅,无甚特别。他又看向晋扶桑,发现后者左手抬起,大拇指在其余四指各个关节游走,仿佛正掐指默念。片刻后,晋扶桑左手放下,深呼吸,抬眸望向叶何。
“你身上有熊山的气息。”
叶何心中微震,却不意外,而是有些释然地点了点头。
和他猜测的一样。虽然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晋扶桑算出来了,他就能将那件事说出口——
刚产生这个念头,叶何猛地冒冷汗。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同时睁开看向他一般,令他毛骨悚然。
不行,不能说。
可扶桑不都算出来了吗?难道只能由别人来说,自己一个字都不能提?
好像确实如此。那种“一旦说出口,就绝对会有非常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的预感如嗡耳的铃声般在叶何脑海中彻响。
不能说!
震悚的、被控制、被攫取的感觉,在晋扶桑的右手触碰到叶何的手背时尽数消失。
叶何微喘着气,抬头看向晋扶桑,在他眼中望见了云深雾霭般无法言说的神情。
“有空时阅读此书,会对你有所裨益。”
听到晋扶桑的话,叶何这才发现,他将一本蓝色线装的书籍放在了自己手中。
书名是,《奇门》。
……
讲经堂的门开了。晋扶桑和叶何前后脚走了出来。
韩明亦一看见二人出门,立马迎上去,急切地问:“怎么样?事情严重吗?有破解之法吗?”
叶何轻咳两声,握住韩明亦的手臂,冲他一笑:“放心,没什么大事。”
韩明亦皱眉看了他一眼,好像想说什么。这时,晋扶桑却说话了:“若木,你前月炼制的祀仪匕刃,可还有余?”
若木条件反射地答了句“还有一把”,既而疑惑地看向扶桑,然后又看看叶何。
晋扶桑点了点头。
晋若木便点头,转身走了。不多时,她就快步回来,将一把铜制匕首递给叶何:“开过光也开过刃了,给。”
叶何接过这把约有一个半手掌长的匕首,仔细端详。匕首的刀鞘刻有复杂的花纹,柄部有一圆环,可以拴绳。将其从刀鞘中抽出,能发现,刀身与外鞘、柄部不同,是铜制的。匕首单侧开刃,铜制的刀身上隐隐篆刻着纹路。
韩明亦震惊地问:“祭祀匕首?给叶何?为什么?”
晋若木摊手:“我也不知道。”
晋扶桑却缄口不言,目光平静地与韩明亦对视。
“这也不能说?”韩明亦蹙眉反问。
晋扶桑仍没说话。晋若木微叹口气,拍拍韩明亦的肩膀:“既然我哥要给,说明叶何需要。匕首嘛,左不过就是护身、防卫之类的功能。你也别多想了。”
“可这是你炼的法器,跟别的匕首又不一样!”韩明亦语气似乎染上了些激动。
叶何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心中微紧,收起匕首,拉了拉韩明亦的胳膊。
晋若木:“是我炼的不假,可这匕首本身只是用来祭祀的,最多是对异怪有更强的攻击效果,除了防身之外也没别的功能了。”
韩明亦却好像听不进去若木的话一般。他低下头,握了握叶何拉住自己胳膊的手,让他松开。接着,韩明亦目光言辞与恳切并然,郑重地看向晋扶桑,抬手行了一礼:“扶桑,求你指点一句吧。哪怕给个谜语让我猜也好啊。”
晋若木蹙眉:“韩明亦,你就别为难我哥了。他都明确表示过不能说了,你怎么还问?”
韩明亦恍若未闻,抬手行礼的动作没有分毫改变。
晋若木神色怫然。四人之间的氛围一时变得有些紧张。
晋扶桑沉默了多久,韩明亦的双臂就抬了多久。
半晌,扶桑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局中人。”
言毕,他向韩明亦起手行礼,直到听到他回答的韩明亦将双臂放下,晋扶桑才停止行礼,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晋若木怔了片刻,深深地看了眼叶何,又瞪了眼韩明亦之后,转身跟上扶桑,离开了别院。
讲经堂外一时只剩下了叶何与韩明亦两人。叶何看见韩明亦脸上莫测的表情,又在心中叹了口气。
两人回到了三楼住处。韩明亦一进屋就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不发一语。叶何坐到自己的床边,将藏在衣服里的《奇门》塞进登山包夹层,拉上拉链,同时装作翻找东西的模样,从背包中拿出平板电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韩明亦无言地思考,叶何沉默地看平板。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何听见韩明亦的一声长叹。他心中微动,侧头看去,轻轻叫了一声:“亦哥。”
“嗯。”韩明亦长呼一口气,脸色似乎已经恢复到了平常模样。他坐起身,打直脊背,拍了拍脑门,“唉,我刚才对若木的态度太差了,等会儿得去道个歉。”
叶何观察着韩明亦,确定他神色如常、像是想通了之后,松了口气,道:“好,我陪你去。”
“叶何,你在兴远大楼的事情之前,真的没有遇到过‘异’吗?”韩明亦突然看向他,问。
叶何摇头,“没有。”
他并没说谎,在今年七月底之前,他连“异”为何物都不知道,生活中也从没遇到过什么灵异现象。
“好,我知道了。”
韩明亦倒了回去,他又双手枕着后脑,直接躺在了床上。
叶何想了想,问:“亦哥,你是在想扶桑说的‘局中人’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是啊。我在想你入的是什么局,又是什么时候入的局。”韩明亦语气坦然,忽地侧过头,冲他笑了一下,问,“叶何,你自己知道吗?”
叶何看见熟悉的笑容,晃了一下神,随后摇摇头。
韩明亦:“我猜也是。”
叶何调整语气,疑问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扶桑是怎么算出来的?”
“你自己不知道,不代表事情没发生。”韩明亦望着天花板,解释道,“扶桑卜能通天。无论什么事情,他都能算出来。”
“他真的这么厉害?”
“是啊,他三岁能卜,五岁能占。从小到大,凡他占卜的结果,从没出过错。因此,不光女几山派的前辈们拿他当宝,连我父亲还有庄伯伯,也就是晓梦的父亲,都说这孩子有通天之能,不得了。”韩明亦枕着手臂回忆道,“我记得以前听晋伯说过,扶桑出生之前就有不凡之象。他的母亲临产前梦见了一座山谷,梦见了沐浴在日晖里的一棵神树,睡醒就生下了他。说不定他是什么神树转世呢。”
叶何越听越吃惊:“这也太……”
“太玄幻了是吧?确实,就连身为破异者的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何况你。”韩明亦笑了笑,“但扶桑他本人对此倒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从没仗着自己天分高就瞧不起人什么的,从小到大都端方有礼、清介持重,跟庄晓梦那样的家伙有云泥之别。”
“噗。”
“没事,晓梦不会占卜,说他坏话他也不知道。”
叶何掩嘴笑了,无声地摇摇头。
韩明亦感叹一声,“不过我最佩服扶桑的一点,不是他占卜的能力有多强,而是他这个人——真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叶何思忖片刻,道:“我记得六十四卦里刚好有一个《晋》卦,象辞是……”
“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韩明亦道,“很贴切,不过我觉得还是《雷风恒》的象辞更适合他。”
“是什么?”
“君子以立不易方。”
自昭明德,立不易方。韩明亦对晋扶桑的评价可见一斑。
叶何思考片刻,笃定道:“扶桑能卜‘异’。”
“对。”韩明亦并不意外叶何能猜到这一点。
“他不会被‘异’锁定甚至攻击吗?”
韩明亦摇头:“不会,这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
“明白了。所以你才会带我来找他。”
“嗯。不过就算是扶桑,也必须遵守‘渎则不告’的规定,没办法把卜筮的结果原原本本地告诉其他人。他卜算出的结果越重大重要,将结果说出去越容易对外界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他就越是要遵守这一点。否则,他会受到比我们严厉十倍百倍的天罚。这是他卜筮通天的能力所带来的代价。”
叶何一惊,既而明了:“难怪你追问扶桑,若木会那么生气。”
“是啊,所以我得去跟他们道歉——”
韩明亦坐起身,扭动了一下脖颈,跳下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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