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重重

“你二人昨夜上哪儿去了?”戚鹤将与鸯未眠回到客栈,发现如生已经醒了,还迎上来打招呼。

鸯未眠左右各瞥了一眼,问:“殷如呢?还没回来?”

“回来了,但伤得不轻,也不知昨夜怎么走回来的。我给他上过药了,现在正睡着呢。”

戚鹤将问:“伤得很重?”

“也没有很重,就是失血过多。”平怜生又道。

如生看起来不甚在意,看不出他究竟是否担心。他说:“平小公子说伤口都不深,但很多。等他醒了问问就是。”

“不必了。”鸯未眠道,“等他醒了,你二人便走吧。”

“什么?”

鸯未眠直直盯着如生的眼睛,悠悠开口:“你当真要让他死是吗?城千舟。”

这回轮到平问生震惊了,他问:“城?他……城不是国姓吗?他姓城?”

如生为化名,本名城千舟。

“他,就是今上一直在找的中宫嫡子。”因为在不归长大,那地方怨灵涛涛,所以鸯未眠能预见死劫,和窥破命数。

后者有个限制,只问过往。

“但,今上找太子,不是为了让他继承皇位吗?为何要逃?”平问生不解。

“这便不得而知。”鸯未眠道,“不过有神预言说他将是这大梁皇室的天降紫微星,这个国家如今满目痍疮,而他能扭转国运。

太子殿下,这个预言,您不陌生吧?”

城千舟自然不陌生。为着这个预言,从小到大身边人对他或期待或讽刺或讨好。他听过数不清的奉承批判,唯有殷如一人问过他:“你疼不疼?”

***

问悬十八年,时入初春,可依旧冷。

彼时城千舟正好十岁,皇帝要他出宫南巡。为彰显皇家仁厚,嫡出的皇子身上穿着的是如平民百姓一般的衣裳,而非锦衣华服。

他们要去的并不是繁华的集市,而是田地间。

积雪消融,泥泞的路并不好走。城千舟每前进一步脚就会陷入土壤中很深一截,再抬步时得费好大的力气。

他的手因裸露在外太久已被冻得通红麻木,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在离马车只有三步之遥的时候,城千舟脚下一滑猛地向前栽去。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脸,于是冻僵的手狠狠从马车上擦过、擦出血迹。

身边的人都在惊呼,有的回头看那城千舟摔倒的地方、有的怕皇帝发怒、有的认为此乃不祥之召……

三两个人上前把城千舟扶起来,手忙脚乱去擦他身上、手上的灰尘泥土,却没有人去碰他手上的伤口。

城千舟不敢抬头,怕看到皇帝阴沉的脸色。可即便他垂着头,依然能察觉到皇帝不悦地盯着自己的眼神,只觉头皮发麻。

许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皇帝也不好发作,他只是一甩袖子冷哼一声,就转身上了马车。

皇帝甩的袖子从城千舟面上擦过,上面绣着的金丝划得他面颊生疼。也就是这一刻,他决定要逃。躲皇帝、皇位和皇宫远远的。

谁会怀疑一个人要放弃锦衣玉食去流浪呢?谁会怀疑一个自幼倍受栽培的人会放弃皇位呢?

没有人会这样怀疑。

所以就在当晚,城千舟很轻易地就翻窗溜了出去,一头扎进泱泱人海。

可这里毕竟离集市甚远,城千舟误入了一片林子。待想要出去之时,才发现已进了林子深处。

四周都是呼啸的风声和蝉鸣虫叫,黑暗一片中城千舟一个人总格外孤单。

殷如的声音就是在此时传来的,他察觉到了城千舟这边的动静、可并没有直接上前,站在原处问:“你是?”

听到了人声,城千舟心里的不安散去了大半,可他还是不愿意回去,警惕道:“你来找我回去?”

殷如问道:“找你回去?为什么?莫非,你就是今日出逃的那位太子殿下?”

“…是。”城千舟道,“但我不会回去的,你走吧!”

可殷如的回答却与城千舟的话毫不相干:“皇上今日气得太狠,连医师也没为殿下请。我看到殿下手上的伤还挺严重的。殿下,你疼不疼?”

城千舟心下一动。“你疼不疼”这样的话,即便是皇后都没有对他说过。

“……我不回去。”

殷如闻言,慢慢踏步往城千舟这边来。看到了城千舟的脸之后,他蹲下身,牵起城千舟的手,用早已准备好的药抹在那伤口上。

城千舟手上的伤又开始疼起来,他下意识缩了一下,手从殷如手里抽出,后者涂药的动作就那么僵在那里。城千舟有些心虚地眨眨眼,把手又放了回去。再次道:“我不回去!”

“……听殿下的,不回去。”

***

“你可知道今上和皇后都急成什么样了?十四年!一个皇帝能在皇位上坐几个十四年?”平问生在人间待了这么多年,对当今皇上的功绩都看在眼里。

只是连年战乱,国库空虚、民心不稳,他再如何贤明,也只能保证这个国家不至于轰然倒塌。

“而你,扭转国运的紫微星,却置整个国家于水火之中于不顾。流窜这么多年,看过世间疾苦无数,你不悔吗?”话至此处,鸯未眠闭了眼,曾经血海之中那些死于战乱的冤魂编织的噩梦依旧历历在目。

戚鹤将扶了扶鸯未眠的肩,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会遭反噬的。”

鸯未眠置若罔闻:“十四年了,是自己回去,还是我送你回去?”

城千舟低着头保持沉默。各人有各人的苦,平问生不明白,鸯未眠也不明白。

但城千舟简单收拾了下东西,说:“等如醒了,我们就回去。”说来也是碰巧,此话方落,殷如就伴着咳嗽声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第一眼看到的是快步朝自己走来的城千舟,第二眼便看到了他带着的行李,一愣,出声问:“…要走了吗?”

“要回……家。”皇城里有城千舟的父皇,也有殷如的家人,所以,算家吧。

“回去?你、皇上他……”殷如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噤声。

城千舟看起来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回去吧。皇帝他……我相信没有谁会真的为难扭转国运的紫微星的。”

殷如见此也不好再说劝阻的话,他问:“……即刻启程?”

“即刻启程。”

拜别平问生众人,殷如和城千舟走上了回皇宫的路。

鸯未眠没有去送行,戚鹤将见二人转身之后便也急匆匆地离开去寻鸯未眠。

戚鹤将找到鸯未眠的时候,他坐在一条河边。戚鹤将在他身旁坐下,道:“他们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就能回到皇宫。”

鸯未眠稍稍点头算是回应。

河水湍急,哗啦啦的水声不曾间断,二人一直坐在这条河边等。

鸯未眠看见了,如果不回皇宫,殷如再过两年就会死。能救这个国家的自然不只一颗紫微星,但能救殷如的只有一个城千舟。

戚鹤将给鸯未眠输了一些灵力:“你这是何苦呢?人各有命。”

“……神博爱众生、值得。你说过的。”

篡改命数,是要遭反噬的。

可直到天色擦黑,鸯未眠身体毫无反应。

眼看天边最后一缕阳光隐匿,鸯未眠明显慌张:“怎么回事?莫非殷如还是要死?”

“别着急,不会的。”戚鹤将赶紧劝道,“你想,有城千舟在,他怎么可能回不去皇宫呢?只要回宫了,他就安全了。”

“那既然如此,我为什么没有受到反噬?”

“这……”戚鹤将一时语塞,空气便这么沉静下来,只有哗哗的水声依旧不断。

太静了,静得不正常。

戚鹤将站起身,鸯未眠也随着他的动作。他走到树林中唯一一簇竹子旁,犹豫着问:“鸯鸯,你记不记得,我们那夜逃走,殷如和城千舟来找时,手里各拿着一根竹枝?”

经他这一说,鸯未眠细细回想,确实记得那时两人手里都拿着竹枝,并且能确定是从已成熟的竹子上撇下来的分枝。

戚鹤将继续道:“方圆百里只有此处长着竹,可是你看,现下这些竹子却还不及人高。”

鸯未眠也觉得奇怪,低头沉思。约半柱香的时间,他抬头说:“所以,我们是还在幻境里?”

戚鹤将闻言,轻轻点头:“目前看来,应该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了。”

“那,在幻境中的,究竟有谁?”鸯未眠着急地问,“还有我娘,她真的进来了吗?”

戚鹤将摇头:“不知,不过我看着,这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幻境,但是紧紧相连的,黎梓姨姨,未必能进得来。”

“但是她最开始进来过,在我们附身之前。”

“假的。”

“那,也就是说,从我们质问平大公子起,发生的所有事仍是在幻境里?”

“是这样。”戚鹤将皱起的眉头没有因为黎梓不一定身死而松开,他道,“快回去,找大公子和二公子。”

“大公子!”戚鹤将远远地就看见正步履匆匆的平问生,赶紧招手,并拉着鸯未眠快步朝那边去。

平问生听到声音往这边看,一见到是戚鹤将和鸯未眠,止不住地欣喜:“你们去哪了?我找了你们三个时辰,担心死了!”

鸯未眠见他这样的反应,也顾不上其他,赶忙问:“平大公子,我们所处的仍是幻境,是不是?”

平问生点头:“是。我察觉到不对后即刻就来找你们了,跟我走,我有办法破局。”

“等等。”鸯未眠往戚鹤将身后一闪,“平二公子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平问生往右瞥了一眼,很快正色道:“我们就是要先回去找怜生,然后破局。快走吧。”

鸯未眠看了戚鹤将一眼:“哥哥?”

戚鹤将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眼睛却看着“平问生”:“平如故,你演戏上瘾了?”

“平问生”一愣,随后轻笑,干脆地变回了本来的面貌:“聪明啊,不愧是在不归海下长大的人。”

戚鹤将不浪费时间废话,直接动手:“我可不是在不归海长大的。”

平如故躲开戚鹤将的攻击、闪身到鸯未眠身侧,意图偷袭:“不过,你们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鸯未眠拉着戚鹤将的手,稍一用力、二人就互换了位置,戚鹤将一击落在平如故身上,后者栽倒在地又很快起身回击。

转了一圈的戚鸯二人各自又回到原地,鸯未眠道:“告诉你,好让你下次不露破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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