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后鸯未眠就松开了抓住戚鹤将的手,脚下不停,越走越快。
戚鹤将察觉不对,也加快脚步追上去,他抓住鸯未眠的腕:“鸯鸯,你去哪?”
鸯未眠抿唇,显然不打算说。可他偷摸抬眼窥伺戚鹤将的神情,后者面色不善,看起来若是不好好交代,自己别想走掉。他只好慢吞吞道:“我,方才在幻境中,听到一个,声音,说,我父亲他,可能在不归海里。我想去找他……”
乍一听到东风神君,戚鹤将不免有些恍惚。那个他没见过几面,却对自己格外亲近的人。见到他的那段时间,崔早霜还一直在。
戚鹤将很快收回了思绪,盯着鸯未眠的眼睛:“黎梓姨姨知道吗?”
鸯未眠别开眼,声音越来越小:“我本来打算跟她说的……”
“那就是不知道。”
鸯未眠没说话,算默认了。
“行啊。”戚鹤将似笑非笑,“正好,我们现在回去告诉她。”
鸯未眠自然不肯,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别。”
戚鹤将转过身,看着鸯未眠。他比鸯未眠要高,却实在不多,能看到鸯未眠埋得很深的面庞,他在等他的下文。
戚鹤将高估了自己的耐心。
十秒钟没听到声音,他只能自己开口打破沉默:“既如此,给我一个理由。”
鸯未眠抬了一点头:“什么?”
“给我一个不告诉黎梓姨姨,允许你去的理由。”
鸯未眠抿唇,依旧低头。
正以为听不到回答时,戚鹤将忽觉手上一重,低头,发现鸯未眠探出两根手指,不轻不重扯着自己的袖摆,耳边传来沙哑的声音:“…求你。”
他心动了动,但面上依旧板着个脸:“不行。”
“如果……”鸯未眠干脆换了个路子,“如果我娘知道了,她也会跟着去的。”
黎梓那身体,受得了再往不归去一次才怪。
戚鹤将被气笑了:“你威胁我?我的好鸯鸯?”
“你总不能真的让阿娘去吧。”
他说对了,戚鹤将舍不得黎梓再涉险,尤其是在幻境中目睹了“黎梓”的死亡之后。
“那好。”戚鹤将答应下来,“不过我得取一缕神识给你。”
“保护我吗?”
“嗯。”
鸯未眠弯祈眼睛笑起来:“谢谢戚哥哥~”
之前走得快,是因为一行六人,五个都是神明。所以常理来说是几个月的路程,这让两位神明老老实实走过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他们选择飞。
到北方的时候已是深夜,走时入秋不算久,算上在幻境中耽误的时间,此时已至深秋。
离不归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二人自林中而行,忽遇一片荧光。
往前走两步,仔细一瞧,鸯未眠惊喜出声:“是丹鸟①!”
戚鹤将也觉得惊喜,他面无表情惯了,本不至于笑,看到鸯未眠开心的样子,嘴角也不自觉勾起。
忽然有风在不远处穿过,林间树叶舞动,沙沙作响。有些冷,但还好。
“戚哥哥,我想看雪。”
戚鹤将淡淡看了他一眼,语气中颇有些无奈:“现在是秋天。”
“戚哥哥这么厉害,给鸯鸯下场雪是肯定没有问题的吧?”鸯未眠说这话时居然有些做作扭捏的味道。
戚鹤将耳尖微微有些发烫,轻咳了一声以掩饰尴尬:“咳,那,要是把丹鸟冻死了怎么办”
话一出口他就在内心呲哇乱叫:啊啊啊!戚鹤将你在说什么?灵力下雪啊!温和一点连冻死个苍蝇都谈不上!
总之现在他是不想要自己这一被夸就乱成浆糊的脑子了。
似是看出了对方的窘迫,鸯未眠故作仗义:“没事,我帮戚哥哥收尸,绝不叫旁人发现。”
戚鹤将散发灵力,小范围地下了一场雪。
雪粒很温和,融化的条件也不是温度,是灵力。灵力稀薄时就会融化,化成的也是灵力,冷不了众生。
皓月清凉,远一些的雪粒子与戚鹤将联系微弱,不待落地便化成丝丝缕缕紫色的灵力回到戚鹤将手上。因着稀薄,在月光的照耀下也只显清冷,并不浓烈。故,身着红衣的鸯未眠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轻纱似的衣摆随着他欢愉的转动翩然飞舞,月光照着那张雪白的脸,远胜暖玉生辉,堪当天地绝色。
鸯未眠承袭了父母几乎一切的特点,身着红衣,温文尔雅。
戚鹤将几乎呆愣地看着,忽地落下泪来。他逆着月光,清冷落不到他的脸上,否则,鸯未眠一定能看见他脸上挂着一颗晶莹的琥珀。
“鸯鸯。”不觉间,鸯未眠已跳出去好长一段距离,戚鹤将喊了一声,然后一步一步,踏着“前人”的脚印往他靠近,轻轻拥住。
苦海慈航,鸯未眠走过的路为他指引,他拥住他,就好像拥住了希望,鲜红热烈的希望。
“戚哥哥?”鸯未眠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惴惴不安。
“嘘。”
丝丝缕缕的光往二人身上汇聚,秋晚纷纷②。
不过……
随意下雪还胡乱跳舞的后果就是:两个神明迷路了。
他们绕了好多路,传送了几次,直到天明,才终于看到了林子的尽头。正高兴地要像前走,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当…当…当……”是灵魂的声音。
回头一看,是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还在直直地盯着两人。
要完。
神明有灵力傍身,这么多年尚且遥望人间不得,那么凡人自然更是不可能感受到神界。此刻,怕是目睹者不会觉得他们是神明,而是邪魔。
正当戚鹤将思考是打晕再逃走还是直接逃走时,那孩子朝着二人走了一步,仰头依旧直直望着:“你们,是神仙吗?”
二人些许惊讶,接着点头承认。
那孩子些许愣怔,看着有些呆呆的。反应过来之后拍手叫好:“好诶!我真的见到神仙了!”
戚鹤将不解,鸯未眠手指戳他,以此传音:“今日是这孩子的生辰,他的愿望是可以见到神。”
戚鹤将从不解多了一个字,变成了不理解:“这愿望的意义是?”
鸯未眠说他这么多年的人间生活算白瞎了,接着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又取自己一缕头发,欲在其发间留一缕长生辫。这时感觉身后有人戳他,回头一看,小麦色的手上也是一缕头发。
戚鹤将的语气不太自然:“把我的也编上去。”
鸯未眠笑了笑,如他所愿。辫子编好后鸯未眠收回手,对孩子笑了一下。③
“走吧,还剩一里路。”
鸯未眠点头,挥手和孩子告别。
这里同去时并无不同,时有风过,水无涟漪,人们总说,水为死水。
血海无岸。
戚鹤将站在鸯未眠身后半步的距离:“就送你到这里了。”
感受着身后的温度,鸯未眠知道自己回头就会撞进身后人的胸膛,心如擂鼓。抬手垂眸,看着手上流转的紫色光芒,鸯未眠问:“这个真的能保护我吗?”
“当然。”上穷认了主,这便有那把至邪之剑的气息。
鸯未眠勾唇笑:“那我走了。”随后便跳入海中。
戚鹤将还站在原处,默默补充完上一句话:“如果不能,那我就陪你一起死。”
其实,先前帝摘月向戚鹤将商议时,要的是神魂,不是神识。鸯未眠手上的紫色与戚鹤将手上的金色一样,自然不会是神识。
不归之所以让神界也如此畏惧,就在于一点:它能困住神魂。如果鸯未眠在海下遇到不测,神魂脱离,也回不来,多半会消散。
神识没了便没了,养一养便好;但若是神魂消散,便是致命的,何况戚鹤将分了半数,只多不少,若鸯未眠死,他也会死。
但戚鹤将没告诉鸯未眠,他只说那是神识。
想着一些事情,戚鹤将脚下调转方向往回走。
十七年前从不归海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戚鹤将都心神不宁,他忘不了鸯未眠。起初他觉得这没什么,因为那时他还一起惦念着崔早霜。
可随着时间流逝,对崔早霜的思念已经腐烂入土,午夜梦回时,却仍时时见到鸯未眠——与时俱长的鸯未眠。
戚鹤将不得不承认,他忘不了鸯未眠。他时常在想,自己对鸯未眠到底是什么感情。直到十七年后那一天再次在人间见到鸯未眠,他欣喜得差点疯掉,他才幡然醒悟——那是爱。
神明寿数,长生无尽,三十二岁其实相当年轻,言之情窦初开,他不觉得悸动,而是羞愧。
因为他爱的人是自己一手养着、尚未足月的婴儿。尽管明白那是爱时,已经过了十七年 。
亦或许,是他在梦里爱上了鸯未眠吧。
戚鹤将匆匆赶回南平,告知众人鸯未眠先行回了北方,只是另编了个原因。他让众人且不着急,路上随意。
大家都笑着,只有戚鹤将惶惶不安:鸯未眠,你最好给我活着回来。
时间到晚上,戚鹤将难得如梦。
梦里仍是一袭红衣的鸯未眠,他站在一望无垠、金黄的麦田里,周身缠绕着紫色的神魂。他往空中一抓,流淌的紫色便尽数到了手中,笑着:“这个,完璧归赵。”
他的衣摆在空中狂舞。
风太大了,竟比北方还要冷。鸯未眠的身形被吹散,戚鹤将向前去抓,却被风牵制着,被驱逐出了梦境。
月色温吞,地上温凉。
①丹鸟:古时对萤火虫的一种称呼
②秋晚纷纷:取自唐代诗人皇甫曾的《秋兴》“流萤与落叶,秋晚共纷纷”;秋晚,深秋;流萤也是古时对萤火虫的一种称呼
③[鸯未眠和戚鹤将给孩子编长生辫]:灵感来自唐代诗人李白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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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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