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中,天昏地暗,耳边隐约间落进万鬼哭声,血海涛涛,一眼无岸。
熟悉又陌生的人间北方,一玄衣身影浑身伤口,正往血海里走。令水镜外的几人感到讶异的是,他长着一张与戚鹤将九分相似的脸。
之前戚鹤将和鸯未眠之所以敢随便跳海是因为用灵力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可此人周身别说灵力,神息都淡得几乎感知不到,入海简直就是送死。他看起来也知道这一点,神色空洞而麻木,每一步都承受着怨灵撕咬的痛苦,走得极其艰难。
血海无岸,宿命无涯。
天雷滚滚,闪烁得无边黑暗要亮成白昼,漩涡似的黑云盘旋在此人头顶,似在怒吼,似在规劝。
海中那人充耳不闻,全身紫光横飞,是神籍而遗漏出的神息。半身入水,他的躯/体灰飞烟灭,三魂七魄飞出,想要去银河,却被盘绕身侧的神息紧紧束缚,拉着扯着往神界而去。
而在三魂七魄被神息裹挟着强行离开银河是,掉落了一缕残魂,落在人间。
他赤/条条从雪地中醒来,双目渐渐聚焦,在滚滚红尘前看了一次又一次雪融花开。在这之间,去一户人家里偷了衣服,学着所见之人的样子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看到了王朝覆灭,帝后携手站在高墙之上,自刎于此。
他听到有人唏嘘,有人哭泣,更有人欢呼。
“携手自刎……”
耳边充斥着混乱无序的声音,他不知从谁口中捕捉到了这个词,于是在后来被段悯生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时候,茫然地看着他,说:“我叫携刎。”
水镜中的画面停滞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平问生平息灵力,接着几人看着自己面前明明一口没动却直接见底的茶杯陷入沉思。
平问生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指尖一转,四个杯子再次满上。他淡定端起面前的茶杯泯了一口,道:“鸯小友方才说,携刎与戚小友是一个人,对也不对。毕竟如诸位所见,他们的容貌、性格、善恶都截然不同。携刎的灵魂更多是靠天地灵气堆砌起来的假魂,戚小友遗落的那一缕残魂不过是个切口。他没有承袭戚小友的记忆、爱恨等一切心性,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戚鹤将不解:“可是看这水镜中的样子,神息一旦消散完,我迟早要灰飞烟灭,为何还能……转世?”
平问生摇头:“虽然最初我的话是‘不能详细告知’,但其实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些,是……”话到此处他看了一眼戚鹤将隐隐流淌着金色神魂的手臂,才继续道:“托人转达于我的。”
戚鹤将蹙眉,划破指尖取血要推,被鸯未眠按住了手。他抬眼,鸯未眠琥珀色的眼眸像是装着长流的岁月,道:“此卦不起。”
看到水镜中的画面,戚鸯二人俱是震惊之后从心脏处绵延开吞天席地的不甘和不舍,好像看到了令自身苦逃不得的宿命轮回。
仰不许道:“我的梦境里,有一位戚公子的故人说您命带天诅,爱人不得,您二位的结果,怎么改都绕不过魂飞魄散。”前三句都是对戚鹤将一人说的,后两句,则说的是戚鹤将与鸯未眠两人。
鸯未眠闻言蹙眉,戚鹤将则是问:“你的梦境?”
“家母曾受鸾翔前辈大恩才得我与怜生平安降世,直至身死仍不及还。鸾翔前辈说她算到侄儿命中有劫,便托我与怜生相助,她会将相关之事以梦相托。可怜生已死,梦便落在我头上。”平问生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讲一个又一个故事,“初见不许时,她已奄奄一息,马上就要身死,我想到怜生,于心不忍,将我的寿元割裂,放入她体内,她便承接了鸾翔前辈所托的梦境。”
戚鹤将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平公子降生算来当是一百七十年前的事,可我如今不过百岁,鸾姨她怎么自己知道会有我这么一个侄儿?”
“鸾翔前辈的推演之术出神入化,正是算出了母亲的死劫才将此事托于我与怜生的梦境。想要算出此事并不难。”平问生笑着转移了话题,“前尘旧事早晚明晰,二位的死劫必在此之后,当下要紧的,是二位历劫一事。”
戚鹤将与鸯未眠对视一眼,安抚性拍了拍后者的手,道:“平公子说的是。”
“月姑娘和城公子出事,的确与二位这一遭脱不开干系。不过二位不必介怀,按照不许的梦境,城公子与幕后黑手的关系,同携刎与戚小友的关系是一样的,只是他们间还持有联系,城公子应当是来赔罪的。”
鸯未眠问:“赔什么罪?”
“他们共生一命,后者无冤无仇要害你们,致使你们如此,城公子要来除恶。”
“……我们眼下或许是有些麻烦,但不许姑娘口中的死劫为时尚早,何至于他搭上这条命?”
平问生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仰不许这姑娘倒是很有眼力见,忙开口解围:“二位命数复杂,就是鸾翔前辈也看不清楚。你们命数纠缠不休,乱作一团,单看只能看出戚公子命带天诅,却是后天所加;而鸯公子自魂魄诞生便命格奇凶,孤星之象,且……不似真神。”
五指猛然收紧,鸯未眠惊呼一声,戚鹤将连忙松开力道,向他致歉。
鸯未眠摆手示意无妨,问仰不许:“什么意思?”
“只是猜测,不见得一定可信。我觉得,鸯公子前世,应是凡人成神。”
戚鹤将反驳:“可自天地初开以来从未有凡人成神的先例,除了……城千舟。”
仰不许点头:“此话不假,所以我也只是猜测。”
眼见他们大有在这个话题上陷下去的架势,平问生适时打断:“戚小友命中的天诅是怎么一回事?”
“鸾翔前辈梦中给出的卦象,二位公子的命数在这里最是模糊,完全无法辨认。不过这天诅针对的不像是戚公子,更像是,苍生。”
戚鹤将若有所思:“我出生那日,不归剧涌,不渊年止,问悬启。”
“应当就是这个意思。”仰不许蹙眉,“死劫之前,至亲健在,挚爱相守。”
戚鹤将喝下去的茶好险没喷出来,他缓了缓道:“我落地即失去双亲,六岁时鸾姨身死,十五岁时与堂妹隔海而生,后闻其死讯。到如今,至亲尽死。”
仰不许的眉皱得更深:“不应该啊?命数上隐约能看见,孑然孤身的人是鸯公子才是?!”
想起不久前还和自家攀谈的黎梓,平问生缓缓甩出一记惊锤:“鸯小友母亲仍在。”
“?!”仰不许脸上好像出现了一道裂缝,她不信邪,按照梦境中鸾翔神使的指示抬手起卦,血滴在桌上,的的确确显示天煞孤星的人是鸯未眠,有生之年,至亲至爱皆不得好死。
看着她凝重的神色,几人也明白了卦象所指,不由跟着沉默下来。
戚鹤将问鸯未眠:“你觉得黎梓姨姨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鸯未眠摇头:“……不好说,我不知道。”
戚鹤将把目光移向仰不许:“不许姑娘可还知道些别的?”
仰不许思索一阵,抬头道:“确有一事,只是关系不大,戚公子听了便算了。戚长襟……你的前世,曾遇到过你今生的父母,命途多舛,你父母对他心生爱怜,拉着他立了神契,这才有你能转世成他们的孩子。”
戚鹤将愣了愣,想从记忆中翻找出关于父母的画面,可只有留魂灯里的两道残魂。他张口,嗫嚅了半晌,话出口时声音沙哑:“多谢……”
鸯未眠从袖中摸出了那颗蓝色的珠子:“平公子可知此为何物?”
平问生往他手上看过来,又用灵力托起那珠子举到面前细细端详,再托着还到了鸯未眠手上:“这是千舟留给你们的东西,或许与破解你们的命劫有关。”
“……”鸯未眠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问得也有些艰难,“怎么,用?”
果不其然,平问生惊讶德看了他和戚鹤将一眼,顿了一下才道:“捏碎就行。”
两人朝他行礼:“多谢。”
平问生颔首:“我的话说完了。”
鸯未眠拉着戚鹤将起身告辞,平问生挥手将他们送回了梧河岸边。
潺潺流水,缕缕微风,明明天清地阔,可是仰不许口中痴缠绝望的命数萦绕眼前,让人只觉得天地不仁。
“鸯未眠……”
头顶的声音颤抖沙哑又极尽克制,小臂被紧紧攥住,鸯未眠用另一只手覆在戚鹤将的手上,触之冰凉。
“鸯褚,鸯鸯……”心口像是迟迟降不下雨的阴云,戚鹤将喉咙发紧,眼眶发热,“我,我……”
我什么呢?我命中不幸?我至亲尽死?我爱而不得?开口那一瞬间,好像说什么都不足够,不正确。
鸯未眠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安抚性地拍着戚鹤将的背,仿佛这样就能掩饰自己也在发颤的事实:“戚鹤将,我们生死不相离。
魂飞魄散,我也陪你。”
滚烫的热泪砸在手上,却不知是谁的。
戚鹤将微微垂眸,从朦胧一片中看着鸯未眠泪流满面的脸,指腹轻轻拭去了他眼角的泪,声音放得很轻:“你记不记得,路火?”
鸯未眠有些茫然地抬头。
戚鹤将抬手覆上他的眼,催动了灵力。周遭原本的安宁突然变得嘈杂起来,戚鹤将的灵力或许还牵扯了鸯未眠的记忆,他一下子想起这是路火被凌迟处死时的场景。
戚鹤将有意为之,所有的声音都弱了下去,唯有将死之时,路火的灵魂响得格外清晰绵长。
“当…当…当……”
鸯未眠脑中飞快闪过一个画面,他抓住了,看到枝桠横生,有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他看到自己拿着两缕头发,编在了小孩头上,以红绳缚住,祝愿长生。
回过神,眼前是路火死时,左手死死握住,有人用剑削去五指,里面是两缕红绳缚住的头发。
耳边当当当的声音弱下去,又响起了戚鹤将的话:“宿命无涯,天地不仁,我们掀翻这天地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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