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九千情缘

鸯初元别过鸾翔,跟着引路的那道灵力踏上前往如山的路。

这一路他杀了很多邪魔,身上的衣服干了湿、湿了又干。

神籍被剥离体外,带着两把怨气冲天的剑,每当想起戚长襟,就又是一阵肝肠寸断。这般模样,每走一步,都是在倾力而为。

他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以剑撑地才能强撑着不跪倒下去。

是夜,原本惨淡的天突然变得浓重起来,厚云盘旋,雷声阵阵,每一下都像响在耳边。

鸯初元本能要挡,可手上的上穷察觉到了迫近的来自天道的杀意,怨气四溢、横冲直撞,提在手上重逾千斤。

袖中的碧落开始颤抖,碧绿色的剑光隐隐浮现。鸯初元想把它按回去,怎奈此时天雷已经落到了他头顶,巨大的疼痛让他猝不及防泪水决堤。

他都快忘了,原来被雷劈这么疼。

碧落从袖中飞出,替他挡下了第二道雷,铿锵几声,碎得干脆利落。

鸯初元往四散的碎片上看了一眼,心中盘算着需要花多久才能把剑拼回去

第三道雷蓄势待发,在心痛和忐忑中,他察觉到身后有两道气息在靠近。一道陌生,一道陌生又熟悉。

他手中紧紧握着上穷,随时准备出手杀人。

两道气息在身后咫尺之遥停下,鸯初元刚要转身动手,第三道雷轰然而下,差点把他劈得神魂俱灭。

——这个“差点”,来自于那两道停在身后的气息。

有些熟悉的那人把完全陌生的那人扔了出来,替他挡下了这一击,并且源源不断地向他提供生机。

凭借着浓重的神息,鸯初元看出来了替自己挡雷的这位是个神明。

先有戚长襟以身换他,后有这位神明生机相供,天道纵使看他万般不顺眼,也没道理继续降雷。

黑云愤愤散去。

人又没杀成,天道此刻一定相当不爽。

在雷云消散之前,头顶上的人被拽了下去,鸯初元拿了人家的生机心里发虚,体力尚未恢复就麻利地跑了。

到如山,已经是第三日早晨了。

想着待会儿要见的那位神佛怎么也算戚长襟半个父亲,鸯初元特意掐了个引水诀把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一遍,确保身上的血腥味都没了,才抬脚要踏上山道。

——然后发现自己踏不上去。

鸯初元下意识以为有结界,刚伸出手准备碰一下,就被一股力量甩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上顿时又变得乌七八糟。

鸾翔留下来的那道金色灵力回头看了他一眼,确定了这人没残没傻没睡着是可以跟着自己走的状态,直奔山上而去。

鸯初元看着它一下在自己面前没了影,起身就又要尝试着去走山道,结果又被甩飞了出去。如此反复几次,他确认了自己无法跨上第三级台阶,那里有一股暴躁的力量将自己拦在了外面。

看来如山上的悯君不愿意让外来者登山。

耳边的发丝被清风吹起,山道上的花草随着风悠然摆动。

……

好吧,鸯初元不得不接受现实,悯君只是不愿意让他登山。

想着被自己神籍束缚住才能勉强维持聚灵的戚长襟,鸯初元咬咬牙,再次往山道上走去,然后不出意外地又被甩飞出去。

他爬起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喊:“悯君在上,北凡鸯初元,为求救人而来,恳请神佛赏脸一见!”随即起身,再次朝山道走去,再次被甩飞出去。

不知道第多少次,他被甩出去的时候,正好撞在了一只邪魔伸出的利爪上,左肩经脉尽断,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远远躺在地上装死的上穷被他掐诀召起,斩断那邪魔的爪子、将其一箭穿心。

泯灭的飞灰之后,露出了乌泱泱一片看不到尽数的邪魔。

鸯初元眉梢一动。

如山之下,若非悯君默许,这些东西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鸾翔的话说对了一半,悯君不愿见他。不仅不愿见他,还要折磨他。

“悯君,我这条命,如何说也是长襟救下来的吧?”鸯初元目光一寸一寸从面前这一群邪魔上扫过,“你当真是尘缘断尽,无情无义。”

在他这句话落地之后,最前面的邪魔猛扑上来,鸯初元后退一步,横剑一扫,面前炸开一排血色的花。

后面的邪魔紧接而上,把他逼得又退一步。

这一批邪魔死于剑气之下,杀意凛然的怨气迅速往前,离他的右眼仅半寸直遥。

鸯初元果断后仰,触到第三级台阶,被神佛的力量从半空中抛出去,避开了那缕怨气,朝邪魔堆里落去。

***

天色完全黑下来,鸯初元一刻不停地杀,眼中溅入了黏腻的血,视野一片模糊。

他体力不支,被一只利爪穿过心口,捏碎了心脏。

疼。

山道上冲下来一道灵力,作乱的邪魔大惊失色,拔腿就跑,落在后面的被灵力沾上,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鸯初元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冷汗如雨,浑身发抖。心口的疼痛无法忍受,血在身下汇聚成一滩湖泊。

疼,长襟,我好疼……我好疼!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乍然闪烁,雷声渐起,却因为神佛的庇护,始终没有落下来,响在头顶,更像是一种威胁。

耳边乍然响起一道熟悉漠然的声音:“天亮之前,上山。”

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论资排辈,你该跪我。”

鸯初元还没能从疼痛中缓过劲,费力地睁眼看了看三尺之外的山道,心口处的疼强横地钳制着他的所有动作。

血混着汗水流进眼中,换出硕大的泪珠。

鸯初元强忍剧痛,颤抖着手去够上穷,想要以剑撑地站起来,却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上穷比碧落还要重。

艰难地将剑柄握在手里,鸯初元另一只手撑着地想要起身。只微微一个小动作,就牵扯到了心口出的伤口,又冷、又痛,像是将大海压在了身上。

弯曲的双膝尚未挺直,手上力道一松,鸯初元又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溅起尘土。

他干脆丢了剑,趴在地上伸出染血的手,扒着泥地,一点一点,朝着山道爬过去。

他将手搭在第一级台阶上,指尖涌进来一丝温暖的灵力。很少,但是生机充裕,不像是神明的灵力。

这缕灵力在鸯初元经脉内游走一圈,将那让人无法忍受的痛意压下了大半。

鸯初元蜷了蜷手指,忍着不适再度艰难起身,恭恭敬敬跪在地上,俯身、以头触地:“叩谢悯君。”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折返回去将上穷拿起。

手还没碰到剑柄,耳边乍然响起悯君有些愠怒的声音:“再去碰这把剑,你是嫌方才还不够痛么?”

鸯初元被这语气吓得手顿在了半空中。他踟蹰半晌,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这是长襟的剑,我一定要带在身上。”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剑柄,剑中怨气盘旋而上,再次勾起了他体内原本被压制下去的痛意。

这句之后,不出意料的是没等到悯君的回应,出乎意料的是上穷剑上的怨气被一道道温和的灵力缠绕抚平,连带着鸯初元体内的剧痛,再次被压制下去。

心口的伤处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血,鸯初元闭眼稳了稳心神,走上山道,撩起衣摆下跪,虔诚叩首。

一步一跪拜,起身时上穷提在左手,下跪时上穷置于身侧。从痛苦不堪到浑身发冷,鸯初元一刻不停地往上走,血流从未停止。

天边开始泛白,可眼前的山路却望不到尽头,山上吹下来一阵风,仿佛利刃割过面颊。

如果此刻眼前有一面铜镜,鸯初元一定能发现自己面上血色褪尽,连双唇都白得如同金纸。

眼前的景色被打上了惨淡的天光,视线中的轮廓全部模糊起来,那阵风骤然变大,猛地推着鸯初元身体后仰,一路跌回了山脚。

他在地上瘫软着身体,透过枯枝间的缝隙往上看,嗫嚅了一下嘴唇。

“原来,天亮了啊……”

悯君的要求是在天亮之前上山,如今天光大亮,他却还看不到路的尽头。

伤处已经流不出血了,只剩下冷,和丝丝缕缕磨人的痛。

鸯初元歇了半晌,重新支撑起身体,走到山前,重新下跪、叩首、登山。

方才那一次,他已累得无法聚焦目光,如今再来,认清前路,全凭直觉。

他在心中一遍遍默念戚长襟的名字,不带一丝感情,又像挂着万千温情。

九千余次下跪叩首,终于赶在西山吞尽最后一丝夕阳之前,和他的爱人一起踏过了最后一级台阶。

眼前有一座桥,桥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池,池里种满荷花,都陷在氤氲而起的白雾之间。

四周都是一片白,看不到山、海、云、鸟,此境如临仙界。

晕倒前最后一眼,鸯初元看到了一尊神佛像,隔着重重白雾,仿佛远在天边,可他面上慈悲的神情太过真切,又好像近在眼前。

意识混沌之中,戚长襟的声音直直落进耳中:“悯君,我想救他。”

鸯初元蓦然睁眼,他坐起身朝声音的来源转头望去,竟真的看到了戚长襟。

对方在氤氲的白雾中下跪,一言一行尽显谦卑,却又极其坚定:“初元该与天地齐寿,哪怕以我命换之。”

鸯初元眼眶一热,可谓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想要抱住戚长襟,那道身影却在他手触上去的一瞬间化为飞灰。

酝酿在眼中的那滴热意在这一刻以决堤之势落下。

在泪水模糊的视野中,鸯初元余光瞥见了一缕生机。

他转头看去,看到了一尊巨大的、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神佛像,眼眸半阖、唇角带笑,慈悲又不染尘埃。

巨大的暖意从他身上往外流出,那怕只微不足道地沾上鸯初元一片衣角,效果都足以媲美从前戚长襟供给源源不断的灵力给他疗伤。

鸯初元只往那双慈悲的眸中看了一眼就匆匆垂眼,诚惶诚恐地下跪叩首:“弟子鸯初元,问悯君安。”

神佛不语。

鸯初元心中忐忑,着急想要知道救回戚长襟的办法,又怕悯君降责,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初元自知孤星之命,不该久留于世,但长襟为救我而死,初元恳请,悯君能救他一命,即使魂分魄散,在所不惜。”

过了片刻,悯君的声音徐徐传来:“九百年前我于北凡流下一滴泪,自此有了你。我一垂眼,便透过你生凑出来的灵魂看到了你的命劫,和这世间的天劫。

在你千岁之际,天地闭合,六山十八洲将自此不复存在。我便将你和长襟留下,存的便是让他渡你成神、后用你之命换苍生无虞。”

话到此处,悯君似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也是我对不住你。”

鸯初元不着痕迹地将涌进自己体内的暖意都驱到疼得麻木的双膝上,脑子抽了才会信最后这句话。

“只是我也不曾料到,长襟最后一己之力担下了你的命劫,选了魂飞魄散这条路。”

鸯初元微微沉吟,开口道:“敢问悯君,何以解?”

“一百二十年前,长襟来找我寻破你命劫之法时,也是这般模样。”

鸯初元垂眸,想到了方才看到的戚长襟,想来,便是一百二十年前,他跪于神佛像前的场景。

原来那时,他口中的要事是这样。

“他受的是天道之劫,本无可解,不过尘世间有缘未了,能以此为契机牵住他。”悯君道,“长襟死于血海,那时纤洲有人与他一同身陨,此刻魂魄未散,用他去做长襟的命盘,方可解。”

逆天复活一个魂散之人,鸯初元不信事情这么简单,问:“有何代价?”

“你的魂魄。”

“我要怎么做?”

“那日长襟生机尽绝,无法过忘川。你是生者,体内有生机,需要你与他一同走这轮回的路,方能保他平安转世。”

“可入轮回者,唯有亡魂。”鸯初元迟疑道,“若我身死,又何来生机?”

“剖魂。”

鸯初元抬眼。

“可是如此一来,你背负孤星之命,躲过命劫,又掀翻天劫、复活已死之人,只要踏出如山一步,便会引来天雷昭昭,将你原地诛杀。”

“那我该如何寻得长襟?”

“轮回转世之后便都是另外的人,有新的情缘亲缘,这一世的命劫不攻自破。”

“如此,多谢悯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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