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姑娘有个姓,是“邱”。
好消息:邱是国姓;坏消息:国亡了。
造反的不是旁人,是她表了八千里远的表兄,江家最小的公子,也最不得宠。他造反时,邱凤翥还是这个王朝的公主,刚刚及笄。
可巧,小公主她爹这江山也是靠造反打下来的,死守了二十年,甫一病倒,江小公子就揭竿而起,夺了权。
这事儿放到谁身上都不好受,可邱凤翥却不太一样。说起原因来,无非就是那些话本子里讲烂了的故事:
当年新皇登基,皇后自然是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糟糠妻。
妻子早年挨打受饿、后来从军上山下海坏了身子,努力了四五年才怀上了邱凤翥,却在生产时大出血,差点一尸两命。
虽说是极力保下来了,皇后却从此落病,病榻上熬过了两个冬,始终不见院中合欢树开花,最后与树的枯枝一并烧成了灰。
皇后丧期未过,凤仪宫中又出了两件事。
有宫女夜半起身,听见小公主睡的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上前查看,见着一个没有脚的女人飘在小公主的摇篮前。
宫女吓得惊叫,吵醒了其他人,之后后宫就传遍了凤仪宫内闹鬼,说逝后心怀怨念的、说她放不下小公主的,什么都有。尤其后来,那一夜惊醒的人全都死了,凤仪宫内血流成河,这传言便愈演愈烈。
毕竟皇后已死、膝下唯一的子嗣还只是个襁褓婴儿,此事在各宫嫔妃中传传本也无大事,偏偏被有心之人捅到了皇帝面前,他发了好大一通火,挑着处死了几个涉事之人,勉强平息了些声音。
闹鬼的风波还未完全过去,小公主又莫名发起了高热。
彼时已是七举时节,也没人带小公主光着身子出去晃,着凉是绝无可能。
本身这点小病小灾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坏就坏在一连灌了半个月汤药、小公主依旧没好,这才终于引起了皇帝的重视。他下令检查了一番小公主病发前的吃食、又排查了近身伺候小公主的人、甚至小公主过手的衣物器具全都验了一遍,一无所获。
小公主烧得一脸通红、啼哭不止。皇帝正心烦着,冷不防又听见殿外有人在窃窃私语,绘声绘色讲着凤仪宫闹鬼的事。
这可谓是火上浇油,皇帝额角青筋直跳,一时顾不得小公主在场,当即让侍卫把殿外的人抓了进来、一剑把两人捅了个对穿。
直到温热的血四溅惊得宫女大骇,他才反应过来这怕不是得把小公主吓个半死。
他丢了剑又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回头去看,却发现小公主不仅没吓着,反而抹了抹溅在脸上的血、笑得开怀。
次日,小公主的病就离奇地好了。
据说皇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喝着茶,闻言直接被呛了一口、咳得震天响差点背过气去。
他找来国师为小公主批命,这一批可不得了,直接批了个收血阎罗、克亲克友的天煞孤星之命。
皇帝眉头皱得死紧,问国师:“可有解法?”
国师冷汗涔涔,冒着大不韪道:“收血阎罗,自血方解。”
就是杀的意思了。
毕竟是发妻之女,皇帝盯着微晃的烛火瞧了一夜,最终大手一挥,送小公主去泯南久居,借口养病。
临行前,小公主终于有了名字,皇帝亲赐,字字珍重:“我女之嫁,凤翥鸾翔①。”
虽然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婚嫁上,但皇帝就是图个吉利,望这好名字能镇一镇小公主的凶命。
在这个幻境里一息看十年的众神此刻稍微有了些精神。
“这皇帝人不错啊。”
“是啊,要换成现在,能留着条命就不错了,哪会取这么好的名字?”
“就是,要取也是取个‘祝依’、‘早璃’这种要人命的名字。”
这些年皇帝也时有关注邱凤翥的动向,始终未听泯南那边传来什么噩耗,少有人死、邱凤翥也没长成嗜血成性的样子,他便觉得所谓凶命也不过如此。
正好皇位坐够、太子也能独当一面,皇帝又想在位最后一道旨意嫩远给小公主指一门好婚事,在小公主及笄这年欢欢喜喜把人接回了宫。
之后,国就亡了。
皇朝连夜改成了“梁”,曾经的江小公子、如今的新帝坐了龙椅,一道圣旨下去,把前朝公主囚在了宫中,让人看着、保证人不能死。
一群神明对着这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凡间帝王骂“畜牲玩意儿”“不是东西”,接着全涌向了公主府,然后俱是震惊地瞪大了眼。
一位神明哆嗦着伸出手,指着邱凤翥身边站着的一个人:“那那那,那是不是江堂神君?”
很快有人肯定了这个说法。
“江堂神君的身份是什么来着?邱姑娘的表兄?”
一道听起来有些虚弱的女声“呸”了一声,道:“是堂兄!表兄是皇位上那个畜牲玩意儿。”
另一道声音补充:“堂兄这个身份好像也是假的,邱姑娘看样子还知情。”
这是邱凤翥被关在宫中的第十日,新帝待她算好,吃穿用度一应未改,除了不能踏出门,她好像还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只是爱她的人不在了。
那日江小公子带兵逼宫,皇帝拔剑自刎,一句遗言也没留下。
大片大片的血在地上蔓延,爬上了小公主华贵的衣袍,红得让人心惊。
邱凤翥跪坐于地,衣摆铺散在地上,像极了一朵带着朝露的花。
门外有了声响,来人甚至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之后便叫人强行破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一抬手,身后想要跟进来的人就退了出去。
“凤翥妹妹,别来无恙。”来人正是手上沾了无数人命才走到这里的江小公子。
邱凤翥抬眼看他,过了半刻,道:“你是谁。”语气淡淡的,莫说像不像疑问,总归她一定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没兴趣。
江小公子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垮下脸来:“凤翥公主还真是健忘,那么,朕便好好提醒提醒你。”他语气冷冷的,咬紧了“朕”这个字眼。
“十五年前,先皇后产后大病,本来是可以活的,不过,我托人在她喝的茶盏里下了些东西。”江小公子道,“后来凤仪宫的宫女说闹鬼,也是我指示的,为防败露,便又把她们杀了。”
“此后,我又收买了奶娘、国师,一个让你发热、一个为你批命,顺便又杀了凤仪宫一群人,坐实了你这大凶之命。”
邱凤翥看他,眼里没什么情绪,问:“为什么?”
“为什么……”江小公子琢磨着这三个字,忽然笑了“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亡母嫡子,你受尽宠爱、而我却屡遭冷眼?为什么满宫的人都疼你爱你、江府上下却连奴仆都瞧不起我?
我不甘心啊,我恨啊,所以我想办法让旁人觉得你是个谁亲谁死的孤星,这样一来,你就和我一样了。
可是为什么你父亲还是爱你?为什么还给你取‘凤翥’为名?我又让你在泯南年年无忧,为的就是他永远不要再把你接回宫!可为什么他还是要你回来?为什么他还是爱你?!”
邱凤翥的眼中染上了些许红,她问:“所以你起兵夺权,要毁了他的江山?”
“不!”江小公子道,“我前半生被人轻贱够了,一心想要权力和富贵,皇宫可不就是这天下最有权力最富贵的地方?所以这把椅子,我一定要坐上来,不过挑个时机而已。”
暗处的众神这辈子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被一个凡人的话惊得大跌眼镜,脑中暴风雨一样咆哮,好半天才理清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他专挑邱姑娘回来过及笄礼的时机啊?”
“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你们这位小公主一回宫国就亡了吗?”
“到时候再把十五年前的那些事儿翻出来溜一遍,邱姑娘的名声怎么办?”
“我错了,我不该侮辱畜牲的。”
一群平日里自持身份的神明这会儿也不要什么形象了,开始在幻境里朝江小公子的方向疯狂吐口水。
这里毕竟只是幻境中人的梦境,他们做的这一切并不会影响什么,江小公子重新笑起来:“现在可好,他死了,这天下人也都说你是灾星,你与我一样,没人爱了。”
邱凤翥没再说话。
“好了,总不好让先皇一直躺在这里。来人,把他拖出去。”
方才退出去的人进来了两个,邱凤翥听见动静,抬了抬眼。
“慢着。”江小公子抬手制止了要搬尸体的人,眼中玩味地看着邱凤翥,“小公主还有话想说?”
邱凤翥袖口一动,滑出来了一柄匕首。
侍卫抽剑出鞘,却被江小公子按了回去。
邱凤翥手有些抖,她咬牙忍下,走上前,手起刀落、割下了父亲的头颅。她抱着头颅静默地跪坐在地上,侍卫把无头尸抬起在她眼前掠过,她也没掀一下眼皮。
之后,就被困在了凤仪宫。
落江堂是在第九日夜翻窗进来的,他握了握邱凤翥的手,轻声唤她的名字。
邱凤翥捧着父亲的头颅,抬起眼帘看他,目光中终于有了些情绪。她说:“落小公子,没人爱我。”
落江堂呼吸一滞。
这些年来,邱凤翥身边总少不了叫她灾星的人,宫中如是,泯南如是。皇帝从未提过她,泯南的人便肆意折辱她,回宫之后,也是人人避她如蛇蝎。
所以说,这里的人死了,放在她身上,不算坏事。只是她的父亲,她觉得惋惜。
“凤翥,凤翥,我带你走好不好?我带你走?”
邱凤翥没说话,拢了拢衣襟挪到落江堂身边,伏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不算大声,也不算太悲痛,她也只能这样哭了,死的人都不爱她,她与父皇十五年未见,也没什么感情。
次日天亮得早,到巳时,暖洋洋的日光就洒进了窗。邱凤翥坐在光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落江堂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宫里很多东西带出去了也没用。
落江堂抽个空抬头看她,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恬静温和的面容,嘴角有淡淡的微笑,像极了救世的神佛。可惜神佛自己也身陷泥沼。
要走的时候,落江堂磨磨蹭蹭地走到邱凤翥身边,张嘴、说话结结巴巴:“凤,凤翥,一会儿……我,我们……”
“无妨,我跟着你走。”邱凤翥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他的模样,“我不疑你。”
落江堂“啊”了一声,胡乱点了头,从窗户翻了出去,转过来伸手要接住邱凤翥,后者却利落地提裙跳到了地上。
“独自一人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娇气得连个窗都翻不了?”
落江堂愣了一下,笑着称是。
他给邱凤翥身上罩了一个结界,牵着她的手大摇大摆从守门的侍卫眼前走了过去。
邱凤翥走在前面,明媚的日光落在她发顶,如同圣洁的光辉。她忽然转头,和煦的微风拂起颊边鬓发,道:“落小公子,我心悦你。”
时下的光太晃眼,落江堂一时忘了,邱凤翥刚刚失去了父亲。他看得呆住,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欣喜的光,道:“我也心悦你!”
邱凤翥笑了,像是化开了终年积雪,从此以后,艳阳高照、万物皆生。
①我女之嫁,凤翥鸾翔:出自明代李东阳《祭孔氏女文》
ps:作者9.9晚六点已经搬着行李去学校了,这两天发的都是存稿,发完就没了。不过请追更的小天使们放心,许鸯离结局不远了,之后会尽量周更,11月一定完结正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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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我女之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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