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索然无味

关佳颜头天跟谌过不欢而散,坏情绪一夜都没散,次日也没兴趣跟着关衡去上班,独自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地四处乱摸。

妈妈从前把她娇惯得什么都不会,她如今独自一人在家,能勉勉强强在房子里自由活动,但电器、炉灶什么的她都不敢操作。

智能精灵可以语音控制各种家电,但智能精灵不能帮她避免磕碰、刀割和烫伤。

关衡早上走的时候把兑好的温水灌进保温壶中,跟零食、水果、点心都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中午老郑会专门给关佳颜送午饭。

至于晚饭,关衡要是能早点回来,兄妹俩就能吃顿正经饭。

如果关衡回来得晚或者回不来,关佳颜可能就饿着,或者找点给她储备的即食食物凑合一下,罐装八宝粥、即食燕窝、肉干、饭团什么的她都吃过。

她其实不太讲究,感觉吃什么都无所谓,不过是勉强果腹不让自己饿死而已。冷东西下到胃里的时候,有时候还能感觉到凉凉的,吃得多了,味觉都逐渐麻木。

她知道自己有问题,但无论如何就是接受不了保姆在家里晃来晃去。

没关系的,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像其他盲人那样游刃有余地独立生活,只是要辛苦哥哥照顾她很久很久。

没办法,我也不是天生就这么自私,我知道我病了,还讳疾忌医。

我知道我很可恶,我是个坏种,但请不要抛弃我。

浑浑噩噩地消磨半天时光,老郑送了午饭过来,关衡的秘书跟着一起来的但人在车上并未下来。

这事儿弄得老郑怪不自在的,可换位一想这要是自家闺女他就理解了,一个眼盲的孩子独自在家,再熟的人也都得防着点。

关衡秘书为人稳重,是兰总一手带出来的,关佳颜那个狗脾气对谁都爱答不理,但人家也从来没跟一个孩子计较,是真心希望她能过好,每回跟着老郑来送饭,都会特意给关佳颜带一份兰总爱吃的热米糕。

关佳颜摸到米糕就知道秘书姐姐在外头守着她呢,心里就略微舒坦点,更能懂得哥哥的苦心。

所以,她很少在老郑和秘书姐姐面前撒泼。

等老郑和秘书姐姐走了,关佳颜难免情绪回落,吃完饭后在空荡荡的家里乱走一通,更觉无聊,她让智能精灵给她放正能量音乐,精灵给她来了首欢快激昂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歌选得不错,特别有正能量。

关佳颜坐在楼梯上支着下巴听了一会儿,想起谌过弹的《时刻准备着》和《国际歌》,这都是同一类风格的曲子。其实当时她没说她也从小弹钢琴,也喜欢这种曲子,因为她爸爸是军人出身她妈妈曾经是音乐教师。

她慢吞吞地从楼梯上起来摸到落地窗边的钢琴,打开琴盖。从4月份妈妈去世后,她就没再摸过钢琴。

她小时候第一次被妈妈抱在腿上摁响风琴,然后就趴在琴上不肯下来,把键盘弄上许多口水,这个场景被爸爸录了下来,她记得视频里的人都在笑,后来家里就买了钢琴。

为了让她坚持练琴,爸爸妈妈跟她一起学,后来妈妈还跟她一起练吉他,只有笨蛋哥哥忙着上课、画画,后来去留学,连个口哨都没学会。

碰上一家人能凑齐的年节,父女俩就兴冲冲地练习四手联弹,老爸一直想练成《保卫黄河》,结果他们始终配合不好。其实是爸爸太忙了,没有那么多时间练习,她和别人下功夫练了,只可惜依然没能实现愿望,一直都没有机会弹给爸爸听。

某人的爸爸就很有福气了,不但自己能听,还能拿出去炫耀。

爸爸最爱独奏《军港之夜》,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回忆自己在海军服役的年轻岁月,然后给她看他穿着军装的照片,年轻的小伙子晒得跟黑炭一样,只有牙和军装是一个色。

后来,独奏《军港之夜》的人变成了妈妈。

如今,是她。

别墅区每一栋之间都有一段距离,她怎么弹都不会打扰到别人,不用像谌过那样,住在老家属楼里还得操心着在早十晚九之外弹琴算扰民,毕竟如今没人惯着她了。人们对小孩子的包容心总是大过成年人的。

空荡荡的房子里琴声回旋,没有点评没有掌声没有夸奖,连批评也没有。

索然无味。

关佳颜摸回楼上卧室睡午觉,也许梦里她能见到爸爸妈妈。

看不见的世界里没有时间概念,关佳颜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刻,出了房间也没感觉到光线有太大变化。

家里没有一点声音,她摸索着下楼梯,脑子一片混沌,突然间觉得自己像个渺小的蝼蚁被抛在一处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天色暗淡,不辨晨昏,四顾茫然。

等她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疼的。

哦,又踩空了啊。

关佳颜摸到一节雕花的栏杆柱脚,慢慢地扶着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四肢,虽然很疼,但能确定没摔伤筋骨。左膝关节摸着好像有点肿,也许刚才是这条腿先着力了,还有左边耳后那片也很疼,摸着也有一片肿包。

笨蛋,下楼梯怎么能跑神呢,现在又没有人牵着你。

她坐在楼梯上凝神回想了下午睡之前的事情,确定自己记忆清晰,脑子应该没摔坏吧。

可真的好疼。

*

电话叮里当啷响起来,谌过猛然睁开眼睛,赶紧低头看看胳膊下压着的账本和一大堆凭证,确定没让汗水或者口水沾湿,又揉揉发花的眼睛扫了一眼晃着屏保的电脑。

怎么看着看着还睡着了呢,她摸过来电话看见屏幕上跳动着关佳颜来电。

这小孩儿怎么了,昨天才翻脸,今天是来追着吵?怎么不发微信轰炸她?

她滑开电话没吭声,对面的声音闷闷的,似乎还有点哑:“谌老板,我从楼上摔下来了。”

谌过大吃一惊,瞌睡都吓没影儿了:“你怎么回事儿?关总呢?”

关佳颜突然不说话了,隔着电话都能听到她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谌过急得直冒汗:“你说话啊,到底怎么摔的?”

对面突然就哭起来了:“谌过,你怎么不第一时间说来看我啊。”

“……佳颜,你,你先别哭啊,你倒是先——”

“我在家里楼梯上摔了,不是你想象的从楼层摔到地上,”关佳颜冷冷地说着,接着又忍不住抽着鼻子哭,“头也疼,腿也疼,我哥还不在家……”

谌过本能地在脑子里给她做安排:“这样,你地址哪里,我打120,然后叫关总——”

“你怎么这样啊,”关佳颜哭着打断她,“你不能来吗?”

“我——”我为什么要去,我对你有什么义务?

脑子虽然这样想了,嘴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因为谌过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关了电脑把东西收进柜子里锁好,人都拿起车钥匙走出财务室了。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根本不愿意和我这样的累赘交朋友。拍照的时候你夸我很乖,都是骗人的吗?”关佳颜问。

谌过已经小跑着出了小楼:“你家在哪儿?我现在就去。”

这回不吭哧吭哧哭了,口齿清晰地说了地址,看样子并不需要救护车。

谌过先是轻轻地松了口气,接着又无奈地叹一口气,这小孩儿怎么这么难缠。

四十分钟后,车子登记开进别墅区,谌过绕了好几条道才找到关佳颜的家。

关佳颜就坐在自家门廊的台阶上,午后四点多的太阳依然很晒,灼热的空气让人发闷,可她坐在那里微微仰着头,就像冬天里晒太阳取暖的流浪小狗。

前院栅栏爬满了盛开的月季,看大小花型应该是多种藤本搭配好的,特别漂亮,谌过探身去后座上拿起相机给那花墙后的姑娘拍了张照。

虽然阳光暖融融的,小院花团锦簇,可坐在门廊下的女孩披着一身金光,从取景器里看尤其孤独。

取景器里的一切都是静的,可她还知道那框里的姑娘是盲的。

假如那框里是一个世界……谌过不愿意想下去。

她打开车门下去,关佳颜动了一下身子,接着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院门这边慢吞吞地走来,从门廊到院门有一条窄窄的石子路跟地上的石板格格不入,想必是关家人特意给关佳颜铺的。

“怎么坐在外头,你要拍照的,不能随便把自己晒黑呀,小傻瓜。”谌过主动开口道。

关佳颜过来以指纹开了院门,踉跄着扑进谌过怀里,两个人热乎乎地贴在一起,瞬间都冒了汗。

“好了好了,不怕。”谌过把人从身上撕下来,扶着一瘸一拐的人进了门廊换鞋,进家。

门一开,凉爽的空气让人身上的躁劲儿都落了几分,关佳颜突然道:“太阳很热,但太阳很亮。”

“什么?”谌过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已经先看见了落地窗那边的钢琴,比她家的高级,三角,施坦威。

关佳颜坐到沙发上摸保温杯:“我坐外头等你是因为太阳很亮。”

谌过把眼神从钢琴上挪过来,正要帮人拧保温杯盖子的手伸了半截愣在半空,因为太阳很亮,所以宁可被晒得皮肤发烫发疼也要去追着那最炽烈的光明吗?

心里莫名有点发烫,有点酸涩,也许是被太阳照的。她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递给关佳颜,自己去茶几下拿瓶矿泉水拧开,又看到茶几上备着的各种便利食物,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你在家都不正经吃饭的?”

关佳颜不说话,谌过又四处看:“你家医药箱在哪儿?”

“就在这儿。”关佳颜拍拍茶几。

谌过懂了,绕到关佳颜那一面拉开一个抽屉,里头果然放了一大堆常用的跌打损伤药。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在沙发上涂药,大别墅里实在是太静了,静得让人莫名心慌。

关佳颜憋了半天憋不住,小声问谌过:“你在忙什么?”

问完又觉得自己发傻了,摄影师还能忙什么?

谁知谌过也不瞒她:“在找一毛钱。”

“啊?”关佳颜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找什么?”

“你之前猜对了,醉枝庄我家的!每月记账报税都是我去办,你打电话之前,我正在找少了的一毛钱。”

其实是四毛五。

“啊,”关佳颜茫然地眨眨眼睛,没惊讶于醉枝庄真是她家的,反而对那个少了一毛钱大为不解,“不就少一毛钱嘛,自己添上不行吗?”

“那是添一毛钱的事儿吗?”谌过有些哭笑不得,关家也是搞企业的,关佳颜就算失明,耳濡目染地也该知道不能这么干吧,怎么这孩子一点都不懂。

“哦,其实我觉得只要能掏得出,要真缺了千八百块的,也能补。何必辛辛苦苦非得去找呢,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关佳颜说。

谌过服了,这心胸挺豁亮,还知道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你这草包孩子懂得挺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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