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松心(一)

翌日,谢攸醒转时,日影已悄然铺满了半间屋子,将青砖地面染成一片暖融融的琥珀色。官廨内静极了,连细尘在光柱中浮沉游弋的声响都仿佛清晰可闻。

想来是李焉隅特意嘱咐过,底下的人个个敛声屏气,步履放得极轻,由得他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前几月舟车劳顿,难得有清梦酣然。谢攸披衣坐起,未束的长发如墨色流泉般倾泻在肩背。他起身推开内室的门,外间的景象却让他脚步微微一滞。

满室清亮的日光里,两道身影默然伫立。一人身着墨色常服,身姿挺拔若孤松临崖;另一人飞鱼服的鲜亮色泽,为这满室沉静添上了一笔突兀的亮彩。

他们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氤氲的热气散尽,想来已等候多时。

谢攸这才蓦然惊觉,晨起恍惚间,竟忘了将那张惯常覆面的面具戴上。

一丝仓促掠过心间,他下意识便要侧身避回内室,可脚步将移未移的刹那,目光已将来人的身形辨得清晰。

是柳执因与容斟和。

没有李焉隅。

既是他二人,倒也无妨。谢攸心下稍安,不那点骤然绷紧的窘迫便无声无息地消融在冬日的暖阳里,只余眉宇间尚未完全驱散的惺忪睡意,柔和了平日略显清冷的轮廓。

容斟和见他出来,唇角挂上一点笑意,还和颜悦色地道了声“早”,却被身旁之人截断。

柳执因面色清寒,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冷峭:“早甚么?日头都晒到西窗了,他倒是好眠。案子还未查清,竟还有这般闲情高卧,也当真是好兴致。”

谢攸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接话,只转向容斟和,招呼了一声:“容大人。”

话音甫落,他却微微蹙眉,目光重新落回柳执因身上:“你怎么来了?”

两月前他们不欢而散。而今柳执因尚在孝期,依礼不该远离故地。

未等柳执因作答,一旁的容斟和已笑吟吟开口:“先生连日查案辛苦,合该多歇息片刻。柳院判得知先生已抵达柳承,心下甚是记挂。他本就离此不远,一路快马兼程,不过几日便赶来了。”

谢攸听着,这话却像是在暗指他路上耽搁了时辰。

却见柳执因神色间掠过一丝极不自在的痕迹。他不再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叠纸页,动作略显生硬地置于案上,纸缘与木头相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我并非记挂得紧。”他抬眼看了谢攸一眼,声音依旧冷硬,“不过是整理先父遗物时,发现这些旧纸片,或与此案有些关联。他生前一直挂念着此事,我顺道送来而已,并非特地为你。”

案头原本散着昨日李焉隅离去后,谢攸连夜梳理的线索。新铺的雪宣上墨迹尚新,犹带着清苦的松烟气息。而柳执因带来的那叠纸,边缘已泛出经年的微黄,纸面略受潮气,却被保存得极妥帖,平整得不见一丝褶皱。

谢攸微微颔首,转身步入内室。梳洗好再出来时,那张熟悉的面具已覆在脸上。

柳执因立在一旁,看着他动作从容地将面具贴合面容,冷声道:“整日戴着这劳什子,你倒真是离不开了。”

这话却并非刻意刁难。他是当真看不惯。

看不惯这冰冷物件隔绝了鲜活气息,更看不惯眼前人连半分真实情绪都要藏得滴水不漏。

这些话如同风过水面,在谢攸心头只漾开浅淡的涟漪,便悄无声息地散去了。他垂眸,指尖轻轻抚过纸页,触到那熟悉的笔迹时,动作一顿。

他自然认得出,其上是柳悯修的字迹。

谢攸一页页翻下去。这些是当年书院案中,柳悯修亲手记下的验毒笔记。昭宁二年,是柳悯修亲自带人查验毒物,剖析成分,而后玄镇卫指挥使才从嵇慎家中搜出对应药材。

那时的指挥使还不是容斟和,如今已病故多年了。

笔记详尽,字字句句皆是柳悯修抽丝剥茧的思虑。谢攸默读着老师当年罗列的药材与所需剂量,被岁月尘封的记忆渐渐清晰,露出锐利的轮廓。

其实只消一眼他便知晓,这药,确是他当年所制。

柳悯修是这世上最熟悉他用药方式的人,想必也早已看出其中的种种关窍。

谢攸想,原来老师的疑窦与追索,并非始于归鹤台轰然倒塌的那一日,而是早在昭宁二年,当他分析出药材来源,而谢攸却恰在彼时人间蒸发时,便已经种下,这么多年来慢慢地生根发芽,未曾消失过一刻。

一种空茫的难过漫上心头,不剧烈,却沉甸甸地坠着,教他心口有些滞涩。一缕阳光自窗棂斜入,悄然落在薄薄的纸页上,又被筛得支离破碎。

越往后翻,谢攸的心便越是下沉。纸上的字迹逐渐变了,笔力开始虚浮、颤抖,墨迹时浓时淡,间或晕开大团的污渍。

那是柳悯修已经病到握不稳笔了。

最后一张纸,只见一大片淅淅沥沥、无力控制的墨痕,旁边,是四个歪斜扭曲、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才写下的字:

“非攸之过……”

谢攸的指尖悬在那墨迹之上,微微颤了颤,终是未能落下。

沉默在一间房里蔓延,良久,谢攸哑声道:“多谢。”

柳执因本能地想要说些刻薄话回敬,可一抬眼,却对上了谢攸面具下的眼。那眼睛太过郑重认真,竟让他一时语塞。满腹的讥诮在喉间打了个转,终究无声无息地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应和。

静默片刻,他复又开口:“我会在柳承府停留一段时日。”

言下之意,是要留下来一同查案了。

谢攸没应声。他拉开椅子,在一边坐了下来,将柳悯修留下的笔记又细细读了一遍。

那些关于毒药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若不是柳悯修当年将药材一一剖析明白,他几乎记不起当年害死书院学子的毒药究竟是如何制成的。

而他看着柳悯修的笔记便知道,眼下最直接的办法,便是依照这些记载,将毒药重新配制一遍。

可是,这具体的工序、药材的先后顺序,以及更精确的配比,都需要反复尝试。若有柳执因从旁协助,自然是事半功倍。

然而……倘若他们的对手当真势力庞大,且至今仍潜伏在暗处,那么此举无疑是将柳执因也拖入险境。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纸上那句“非攸之过”,墨迹早已干涸,却仿佛还带着老师当年写下这句话时的温度。

老师已经病故。他实在不愿再将柳执因牵扯进来。

谢攸一抬眼,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柳执因抢先开口打断了思绪。

“父亲临终前,始终放不下这件事。”柳执因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锋利,“这是他的遗愿。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谢攸于是又沉默下来。他的指尖还停留在纸缘,下意识随着思绪将攥紧手指,可垂眸发现手上握着的是这些纸,又倏然间松开。

然而柳执因显然并不打算与他商量,也无意求得他的同意。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他已起身向外走去了。

容斟和见状,微微一笑:“我的任务既已完成,也该告辞了。”说罢,他也不等谢攸应声,便转身离去,身影渐渐融入门外的日光中。

谢攸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暗忖:这便是他送的第三份礼物么。

他真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了。

一声轻叹逸出唇畔。谢攸缓缓起身,将柳执因带来的手稿整齐地置于案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昨晚自己细细梳理的线索,那些墨迹未干的字迹让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昨夜。

九娘自述以前并未见过买家,只在枕鸳馆中弹琵琶度日,对一切毫不知情。

可谢攸猜想,那个在暗室里等待她的人,或许正是那位买主,抑或是与买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人应当权势不小,所以九娘说出“不要让他等急了”,那些大汉才会有所顾忌,周涣也因此逃过一劫。

枕鸳馆迷雾重重,其中的蹊跷自不必多说。谢攸思来想去,觉得这一切的突破口,或许就在昭宁元年。

九娘说,她是昭宁元年从韫州被卖到柳承府的,之后便进了枕鸳馆。

……为何偏偏是昭宁元年这个时间?

谢攸的目光再次落在柳悯修的笔迹上,忽然想到:毒药是昭宁二年下的,那么昭宁元年,就该开始制药了罢。

那自己昭宁元年,又在做什么呢?

他将脑海中的记忆细细梳理,却发现关于那一年的踪迹模糊不清。无论是与柳悯修、柳悯修,还是谢檐礼相关的回忆,都寻不到半点痕迹。

他在京城,左右绕不过这些人。若仅是记忆受损,只要顺着一条引线慢慢的追溯下去,也能找到一片模糊的影子。

可谢攸将脑海里的记忆百转千回地刻舟求剑,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心中冒出了一个有点荒谬又有些确定的猜测。

……他会不会,那时候并不在京城?

抱歉大家,拖到现在才发文是因为我们这边刮大台风,昨天下楼以矫健的身手抓了十二只小流浪猫回来,它们太能闹了,折腾完实在没力气写。台风鬼叫了一晚上也没怎么睡,白天稍微补了会儿觉。

我们这边已经脱离最危险的区域了,明后天等风雨过去会把小流浪猫们放回去。很开心能尽力守护一些小生命,看到他们生龙活虎地在吃粮感觉很幸福。

(蓝蓝天空晴朗青青草地也芳香……)

下周因为灾后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我大概率在一线,只能向大家保证有更,预计在周五、周天和周二。国庆期间会日更。

台风还没有过去,希望波及地区的小伙伴都平平安安的。

感谢阅读,欢迎捉虫,我们周五晚9见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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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编:

真的很感谢小伙伴们[可怜][可怜]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了呜呜呜。帮助猫猫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它们能度过这次台风我也非常非常非常开心。或许就像小李同学说的,能做的事不多,尽心力而已。以后我会继续做这样的事的!!

心里特别特别特别温暖,深刻感受到了猫好人好大家都好[可怜]谢谢大家的营养液和投雷。祝大家天天开心[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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