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焉隅闻言抬起眼时,月光正从层层云隙间流淌下来,在二人之间铺开一片朦胧。
银质面具在月华下泛起泠泠清辉,折着冷静而克制的光。桃花眼中的瞳仁淡若琉璃,教人疑心,即便是万千皎洁的月色垂落,也映不进那眼底分毫。
此刻,那双眼正安安静静地望着自己。
只一刹的静默。李焉隅道:“可以。”
这却实在是逾矩的。
且不说九娘在书院案中的立场尚不明朗,谢攸自身亦与此案牵连甚深;单是今夜这场蹊跷的火,九娘身在其中,不知究竟扮了什么角色。在真相未明之前,任何人都该避嫌,至多从旁建言,遑论要绕过他这位主审去单独问话。
谢攸何尝不知这个请求的唐突。可方才静立一旁,看李焉隅与姜墉周旋时,一点疑虑悄无声息地浮上心头,让他本有些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
来时的路上,他也曾思忖。若这场声势浩大的火,是因李焉隅前日的探查打草惊蛇,那么此举,毁尸灭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
若当真如此,那幕后之人当真是足够疯狂,足够肆无忌惮。
即便枕鸳馆已被暗中监视,即便玄镇卫和暗卫将这里层层包围,即便纵火后会引来官府彻查,他也全然不顾,无所忌惮。
然而,当九娘自那片灼目的火光深处缓缓走来,夜风裹挟着焦土的气息掠过鼻尖时,谢攸忽然想,若真是丧心病狂之辈,何以会如此雷声大雨点小,是这样一场无人伤亡的结局?
若为示威挑衅,难道不是死伤愈重、场面愈惨烈,才愈能称心快意,愈能查案之人愤怒么。
是了。他想起宁朝方才的话,火起于后堂。
可后堂起火,纵然并非顷刻间就能蔓延至前厅。但火势如同野马脱缰,最是迅猛难测,更遑论在此等满是木质与绸缎之地,愈发覆水难收。
况且,烟花之地的人们贪欢享乐,正是疏于防备之时。若非有人极早警觉,在火舌尚未噬及前厅时,便指引众人逃离,在这般大火下,其中之人断不可能如此全身而退。
一个念头,如同一点幽幽微微的萤火,在谢攸心底深处悄然亮起。
若是有人,提前知晓了这场火,并在恰当的时机发出了警示呢?
这一切便可以说得通了。
思及此,他的目光不由落向九娘。在泠泠的月色下,她垂眸静立在一片阴影之中,身形单薄却挺直,宛如一株临霜的梅,在残火明灭间若隐若现。
谢攸想,如果真的有一个在危急关头发出警示的人,应当就是九娘。
仅是直觉,没有实凭。
他不禁有些恍惚。从见到九娘的第一眼,他就有数不清的、极为强烈的直觉。冥冥中将他一条不知归途的路。
谢攸觉得自己当真是疯了。因为一些平白无故、不知来由的想法,在满目火光前,去评判一个人的是非。
……
可是,若他的猜测无误,九娘暧昧难辨的态度下,是仍在踌躇观望。又为何会在摇摆不定间,忽然做出与此前行为全然相悖之事?
夜色如墨,焦木与尘土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恍若下了一场灰雪,将天地笼罩在寂寂然里。
谢攸望着不远处那道纤弱的身影,心下念头几转。
他自是清楚的。九娘那日见过李焉隅,知道他的身份,更明白他此来所为何事。若她真与书院案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此刻便不会轻易对案子的主审卸下心防。
可她,却不认得他。
谢攸如此想着,心底喟叹一声,唇角却浮起几分无奈的笑意。
得益于那日李焉隅的“一时兴起”,将那顶皂纱帷帽为他戴上。是以九娘并不知道,他就是那日随李焉隅一同进入包房的人。
或许……他能从中问出些许端倪。
即便如此,当李焉隅那一声“可以”轻轻落下时,谢攸的心头仍是微微一动。
他原已备好了诸多说辞,甚至想好了如何在不越矩的前提下据理力争,哪怕退而求其次也好。
却不想所有的准备,在李焉隅这轻描淡写的应允里,忽然间都失了分量,散入风里。
谢攸沉默片刻。那些未竟之言在唇边转了转,变成一句:“多谢。”
李焉隅没有应声。他的目光落在谢攸身上,昏暗的光线里,那人引着九娘走向一旁,只能瞥见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在夜色中苍白如玉,单薄而透明。
好像星子流丽坠落进空茫茫的心里。他觉得此情此景很熟悉。
李焉隅恍惚忆起,不知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夜,也是这般晦暗不明的光景。带着面具的人站在树下,一瓣梅花悄然落在肩头,他伸手拂去,唇畔弯起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那时,他的眼睛还不是如今这般深不见底。
可是记忆如同水中的月影,轻轻一触便散了。
他不禁又有几分恍惚。
这个人,当真曾有过那般清浅的时分么?
也许是他记错了。
又一阵夜风穿街而过,送来凛冽的寒意,吹散了这片刻的失神。李焉隅默然收回目光,转向一旁的宁昼,低声吩咐了几句。
.
容斟和踏着夜色而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番情形。
李焉隅独自立在马车旁,身影在跃动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孤直。不远处,姜墉正不住地拿着袖子揩拭额角的汗珠,仓皇之态与一旁静立如松的人极为鲜明。
没有见到谢攸,容斟和几分诧异。直至在暗处见到那人身影,模糊一团,看不真切。他眉心一蹙,顿步看了半晌才缓步上前,与李焉隅打了个照面。
李焉隅并未给他什么好脸色,却也并不让他意外。
他今夜未着飞鱼服,只一身玄青常衣。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疲倦,唇边却仍噙着那抹惯有的笑意,在这沉沉的夜色里,无端生出几分令人心悸的凉薄。
远处残火明灭,在他清冷的衣袂间投下摇曳的暗影。这位指挥使大人依旧是从容的,并未多言,只默然退至暗处,既不上前,也不同旁人探问今夜种种。
仿佛置身这满目疮痍之外,漫天纷扬的灰烬都不曾落进他心绪半分。
阮述明静随其后,目光在指挥使沉静的侧颜上一扫,便会了意。他悄无声息地召来了原先安插在枕鸳馆周遭的玄镇卫。
几人低语禀报,声音没入夜风。
容斟和垂眸听着,神色淡淡的。他凝神听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那琵琶女呢?”
那正在回话的玄镇卫顿了一下,恭声应道:“方才被晋王殿下唤走了。”
“她今晚有什么异样么?”
“回指挥使大人,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她今夜一直在前堂。”
容斟和闻言,眼前蓦地浮现出李焉隅方才那副冷然的神情。他唇角轻轻一牵,这一次,那笑意竟真切了几分。
“是么……真有趣。”他轻声道。
他抬头望天,云絮被烟气裹挟。黑漆漆的夜里,眼底是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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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谢攸已与九娘在一株老树下站定。
树影婆娑,纵使冬日的寒风早已将枝叶剥蚀殆尽,那交错的枯枝依旧执着地将清冷的月光细细筛落,在地上铺开一片斑驳而破碎的银辉,恍若谁人散落一地的难言愁绪,无从拾起。
“公子。”九娘盈盈一礼,声音轻柔。她唤了一声后踟蹰片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语却消弭在了谢攸一个极轻的手势里。
“不必。”谢攸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棉帕,递了过去,“馆内烟尘重,先擦拭一下罢。”
又道,“我不是公子,乃是随行的医官。”
九娘依言福身接过帕子,却并未使用,只是轻轻捏在指间。听闻“医官”二字,她眼睫微颤,怔愣了一瞬。
“医官?”
听闻晋王殿下素通医术,悬壶济世。却从没听说过,身边竟还跟着别的医官。
九娘心下忐忑,诸多念头如走马灯般飞转,沉沉压在心底。她思绪暗动,想到什么,忽然抬眼,面上浮出几分惊色:“灵仙人?”
谢攸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多作解释。他垂眸,目光落在她微垂的手上,只道:“伸手。”
九娘真陷入一片茫茫思绪,动作比脑子快几分,依言抬起了手,指尖在将伸未伸之际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着双杏眼,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迟疑,就那么堪堪悬在了半空,将伸未伸。
“您为何如此?”九娘轻轻地问。
谢攸没有回答。他只是默然从她手中取回方才递出的那方帕子,细致地折叠了两转,使其成为一道柔软的阻隔,而后轻轻覆在她纤细的左手腕间。隔着一层薄薄的棉布,他的三指才稳稳落下,搭上了她的脉搏。
他的腕骨清晰分明,是消瘦却隐含着力量的。而她的手腕则纤细柔婉,是平日里抱着琵琶、抚琴弄弦的手。
她下意识地向后微微一缩,却旋即发觉那看似随意的搭扣,实则力道挺括,不容退避,便也就此作罢,任由那微凉的指尖停驻。
指下传来的脉息,急促而紊乱,全然不似她面上维持的镇定。一方堪称诡异的寂静在二人之间不疾不徐地缓缓酝酿,天地都仿佛静了下来,困于一隅。
恍若过了千年万年,谢攸将她的左手轻轻放下,转而搭上另外一只手腕。
“我只是想……”沉默了许久,他朦胧的眉眼隐藏在面具后面,“如果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今晚的事要怎么圆过去。
“我想给你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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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樊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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