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残垣(二)

一方诡谲在晦暗里不疾不徐地铺陈开来。烛影在暗室中轻轻一荡,映得李焉隅一双子夜眼深沉无边。

他沉默了半晌,对一旁的玄镇卫吩咐道:“去把九娘带来。”

话音甫落,外面已响起脚步声。容斟和执灯而来,昏黄的光映着他唇角一抹永远温柔的弧度。

可那笑意太过亲昵,反倒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扭曲,教人无端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他将躲在身后的九娘轻轻往前一推。

自踏入这间暗室起,九娘的脸色便苍白如纸。此刻被推到人前,更是身形颤抖。她轻轻闭上眼,掩在袖下的手正紧紧攥着,整个身子晃晃荡荡,好像风吹过枝头摇摇欲坠的叶,终有零落之时。

谢攸见此情形,心下微微一叹。他将手中的纸页递予李焉隅,示意他看其上内容。而后,径直望向九娘,抬手一指这间小屋,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九娘薄薄的眼皮颤了颤,咬紧下唇,印出齿痕深深,几乎要咬出血来。声音却还是强装镇定的。

“奴家不知。”

谢攸略一颔首,走近一步。漂亮的桃花眼此刻微微眯起,在通室的火光下,竟折不出半分光亮。

“如果我没猜错,这里应该是用以制药的地方。”

他一顿,幽幽望向角落那张矮榻,声气愈发轻了起来,眉目自有一方冷意,“在这里,先制药,再用在人身上,以此来推断药效。是或不是?”

此话一出,李焉隅几乎是顷刻间就望了过来,眼里蓄起方浓浓的烟水气,一片云遮雾绕。

一股刻骨铭心的寒意在房间里不疾不徐地四散开来,碰到石壁又折回,落在众人胸口。悚然自脊髓深处一寸寸升起,随血液流经百骸,几乎要将人结成冰。

谢攸并不陌生这样的事。早些年,一知半解时,他便听柳悯修提起过。有些人为了制毒,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就像每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一样。在这些人手中,救人性命的善举成了勾当,效有千秋的药草沦为屠刀。

他几乎要站不稳。

看那束带的磨损痕迹,该是反复用过许多回了。

九娘闻言睁开了眼,飞快地瞥了下矮榻,又垂落眼帘。她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难以克制的。几乎教人疑心,她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却仍是一言不发。

“这些字迹并不陈旧。这里的痕迹,也都是近日所留下的。”谢攸的声音恍若梦呓。他的目光有种无实质的空茫,扫过四周,最后落回九娘脸上。

“殿下初至枕鸳馆当天,有人撞见你进到这里。是你有意让他看见的。”

略一停顿,他有些艰难地续道,“他们才进行过试药。是对你么?”

四下无声。蓦然间,一阵蚀骨般的痛意向谢攸涌来。他身子倏地一僵,下意识向后扶了扶,被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谢攸偏头望去,李焉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眉眼轻轻蹙着,面色如覆寒霜。揽着他的力度却是恰到好处的,既让谢攸有个依靠,也不至于太重失了分寸。

窗外落雪了。

过了许久,九娘哑声道:“……不是。”

谢攸已痛得神思都不甚分明,面上却没显出分毫。方要开口,李焉隅轻轻捏了捏他手腕,平静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有人瞧见你进来,原是你有意为之。”

九娘又沉默了许久。久到玄镇卫手中的火折子都噼啪响了几声,在昏暗中绽开零星火花,李焉隅搂着怀里的人,就要失去耐心。她终于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却始终倔强地不曾落下。

“我不知道。”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那日,她在枕鸳馆,听到有人点名道姓要见她,心中不是没有忐忑退缩过的。

她在枕鸳馆素来默默无闻,不说无人问津,可向来是不大起眼的那一个。旁的姑娘能说会道,才艺傍身,各有千秋。她却只终日抱着柄琵琶,纵使琴音能入耳,可听得久了,终究会烦腻。

况且在这流连旖旎之地,谁又会将一个琵琶女放在心上?

便如柳承府那些官员。兴致来了便召她一曲,听舒坦了,转身便也抛之脑后。

可她从不在乎这些。

自踏入柳承府那日起,长日漫漫。无穷无尽的身心煎熬早已将她吞噬。

恐慌、惧怕、无助,这些将一颗心浸得麻木,像是封了口的坛,埋于沉沉地底,再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谁来过,谁又走了,这些尘缘琐事,早已入不得她心里分毫。

所以那日,见到李焉隅一行人,她心底微微动了动。旋即又想,大抵又是哪位贵人一时兴起,问过便忘了。

可当她得知,眼前那位,正是大名鼎鼎的晋王时。九娘想,她很难说清内心里是什么感受。

晋王从前在柳承府逗留了一年有余,据说是为一件陈年旧案而来。她不知究竟是什么案子,可坊间皆道这位殿下清风朗月,明察秋毫,她是有所耳闻的。

九娘当时迫切地想,她手里这桩,也是旧案。她是微末之人,命如浮萍,身不由己。可若是他,若是这位晋王殿下,或许真能掀开那沉沉的帷幕。

可她不敢将他们出卖出去。

那些人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枕鸳馆是他们微不足道的一个巢穴,他们在暗处蛰伏,窥探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留下些许似是而非的痕迹,与他们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若他们能窥见其中真意,便是天意使然,并非她存心背叛;若不能,那便罢了,她早已习惯了这泥沼中的日子。

今夜这场火,亦是如此。

那人对她说,你只需点燃这些硝石便好。旁的什么都不必管,什么也不必做。

她并不明白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却清楚地知道,一旦硝石燃起,这整座枕鸳馆都将付之一炬。

里面的人,都活不成了。

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可当那位殿下身旁的侍卫带来邱妈妈消失的消息时,她才恍然惊觉。那人从未真正指望过她。他不指望她能言听计从,将这活地狱付之一炬。

她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前路茫茫,她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九娘没能完成那人的嘱托。她读书不多,听人说硝石沾了水便威力大减,便如此做了。

甚至因着怕伤及无辜,她泼湿了太多硝石,连这一间屋子都未能烧尽。

抬眼望去。一方落针可闻的室内,那日言笑晏晏的殿下,此时神情肃冷。那抹光亮印在他的眼底,灼灼其华。

她想,她还不算一错再错。

那人说,做完这些,她便可以解脱了。

九娘知道,所谓“解脱”,便是随着这座枕鸳馆湮灭在火海里。

生死于她已是身外之事。万千煎熬之下,能随着满腹辛秘一起消失,或许也算是一个好结局。

只是……

一念及此,九娘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滚落了下来,在清秀的面颊上划出两道清浅的痕。

她哽咽道:“若只有我孤身一人,我什么都不怕。”

话音方落,那强撑的堤坝便彻底溃决。恍若一场梦魇,那人俯身在她耳畔泠泠道:“你尽可试试,是他们查得快,还是毒发得快。”

就如同跗骨之蛆,随她一世,挥之不去。

彼时她只是沉默。

她见过那毒发的情状,那人特地带她来看。那些她不认识的人被绑在面前这张矮塌上,手脚都被束缚。毒从口中灌进去,他们百般挣扎,千般苦楚,就像是刀俎下的鱼肉,最终只落个生不如死,无可奈何。

她孤身一人,不怕什么。

让她放火,她便放火;让她去死,她也可以去死。

即便是受尽折磨,即便是蹉跎一世。她落个问心无愧,倒也心甘。

“我有两个妹妹。”待声音稍稍平复,她道,“当初随我一起被卖给了牙婆,成了瘦马。”

当年她被买下,两个妹妹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哭,一声一声地喊着姐姐。

她蜷在马车里。那些声音透过薄薄的竹篾,刮在心上,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那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忽然问她:“你想不想让她们俩和你一起走?”

九娘的泪还挂在睫上,闻言抬起眼,一双泪眼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他。

他又接着循循善诱:“你乖乖听话,替我做事,我保你一世不受欺辱。你两个妹妹,我带回京中,在我府上做些事,日后给她们许个清白人家。好不好?”

她那时太小。哪里知道,平白无故的好意,都是暗地里许好价格的。

九娘忙不迭点头,又跪在那人身前,给他磕了好几个头,嘴里不住道“谢谢贵人”。那人也不多话,三言两语叫人付了银子,将三个小姑娘都从牙婆那里带走了。

九娘被送到枕鸳馆。两个妹妹被带到了京城。

那人来的次数不多,每次都给她带来点消息。所以她知道,两个妹妹改了名字,一个唤作“锦云”,一个唤作“锦月”,在府上三公子的房里做婢女。

九娘问过那人,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那人笑盈盈道:“你曾经救了我三弟。他一直记着你。”

她懵懵懂懂。

再后来,她见到了那人的三弟。

他弟弟与他长得真是截然不同,不像是一对兄弟。气质也大相径庭。那人身上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让她有些怕。而他弟弟潇洒和煦得多,让她觉得可以亲近。

“你好。”和煦的人立在阳光下,转过身来看她时,眉眼弯弯的,很是好看。

“你还记得我吗?我叫关自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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