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残垣(四)

她从前不敢说,是因两个妹妹尚在关府。倘若关自秋察觉异样,只需为她们喂下另一味药引,便随时都能夺去她们的性命。

所以她如同一只被丝线牵引的纸鸢,任由关自秋摆布。

可如今,她肯将这些和盘托出,是否意味着,她被人捏在手里的软肋,那根牵制她的丝线,已经不在了呢。

九娘垂着眼。她的指节微微发抖,仿佛正忍耐着巨大的痛苦,承着彻骨的寒。

“我……”她略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不知道她们如今在何处。她们……已不在关府了。”

李焉隅呼吸一滞:“不在关府?”

“是。前些日子有人寻到我,说枕鸳馆中,有埋藏的硝石,要我伺机带入暗间。他手中有关自秋的信物,我以为是关自秋的授意。

“后来……便是被人撞见的那一回。他要我将这些硝石点燃。后堂有一个管子,是通到这个暗间的,硝石就埋在竹管之下。我只需往管中里投一点火石,就可以了。

“那时我才反应过来不对。关自秋很看重这间暗室,不会平白要烧了它。可那人,他把锦云和锦月带来了。”

话至此处,谢攸什么都明白了。

那日九娘欲言又止,眸中忧思辗转,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关自秋的所作所为。可是两个妹妹被攥在人家掌心,她不敢直接将关自秋出卖,唯恐雅间外哪一个人是关自秋布在枕鸳馆的眼线,一字不慎,便断送了至亲性命。

所以她只能将真意藏入云雾之中,似是而非地答着他们的话,留三分余地。希望他们能循着蛛丝马迹来查这间枕鸳馆,继而查到背后的关自秋。

可前脚刚将他们送走,后脚便得到了新令。

她得知自己的妹妹已被人从关府被救了出来。而救她妹妹的人,要她点燃硝石,烧了这间枕鸳馆。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关自秋不知是效命于什么人,还是与什么人有所勾结,二人共同在这间暗室里做了甚么勾当。但是事成之后,关自秋却独占了这间暗室,用以制毒、试药,行阴私之事。而如今,另一人便要毁了这一切。

可九娘不忍。

她知道,枕鸳馆里还有许多无辜之人。她们身若浮萍,谁人都能来作践两下。为了生存,栖息在这间不大不小的阁楼,讨一口饭吃。

倘若硝石爆炸,顷刻间楼毁人亡,这些人也都活不成了。

那人要她用枕鸳馆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去换她两个妹妹的命。

她做不到。

所以九娘心生一计,自以为聪明。

她想,那人真正想要毁去的,无非是地下那间见不得光的暗室。所以她悄悄地泼湿了硝石,盼着火力能弱一些,或能只将地下那些腌臜焚烧殆尽,而不至于猛烈到摧垮上层的枕鸳馆——即便牵连到了,火势最终蔓延上来,也能给她争取一时半刻,容她能发出示警,让一些人逃出生天,也是好的。

她千算万算。谁知硝石在这水汽氤氲的江南之地存放了太久,本就受潮板结,威力十不存五,大打折扣。此番再经刻意浸水,更是雪上加霜,只燃起了幽微的星火。

那火星子顺着管子向上攀去。上层馆阁的空气干燥而轻盈,反倒被星火舔舐着,就这样一路烧进了后堂。反倒是地底的暗室,潮冷的湿气深重浸骨,火星子明明灭灭,未成气候,便将硝石都燃尽了。

李焉隅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他即刻召来亲卫,话到嘴边,却又蓦然顿住。

暗室里的寒意游走在脊骨间。他想,那人既知纵火是在今夜,想必会窥探情况如何。过去了这些时辰,枕鸳馆未曾如预期般轰然倾塌,而火又烧得声势浩大,想必……消息已经走漏了。

那锦云和锦月呢?她们会怎样?

正如此想着,怀里的谢攸微微一动。他半阖着眼,发丝被汗水与潮气浸透了,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浑身湿冷,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神态已是疲惫至极了。

眉目却还是清肃的。

他勉力抬起眼,认真地同李焉隅召来的亲卫道:“去找。枕鸳馆起火后,整个柳承府都戒严了。如果那人已得知消息,此刻必定还在柳承府内;若他不在柳承府,被他派来查看的人无法将消息送出去,此刻他便不知枕鸳馆究竟如何,不会轻易下手。去找,挨家挨户地找。周边也不要放过,即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两个小姑娘找出来。”

.

从暗室出来,李焉隅扶着谢攸走了两步。先前在暗室里安安静静地站着还好,这两步一走,方才强行按捺下去的痛楚,便如潮水一般千百倍地翻涌上来,一寸寸噬咬着筋骨。

谢攸眉间压抑着巨大的痛苦。雪粒子落在长睫上,竟不比他的面容更无颜色。这两步走得千难万难,脚下虚浮,还未站定,身子就要瘫软下去。

李焉隅手臂一紧,眼疾手快地将他揽了回来。

这样万万不行,李焉隅想。他环视四周,再也顾不得许多,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俯身将谢攸打横抱起。

立在他身后的容斟和眉梢微挑。

才安置完枕鸳馆里众人的姜墉已去而复返,正候在外面。他正心下忐忑,远远见晋王殿下过来了,连忙几步迎上前。还没开口,只见殿下步履如风,神情冷峻如覆寒霜,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定睛一看,正是随他同来的司灵官大人。

顿时瞠目:“殿下,这、这……”

李焉隅并未应声,只抱着谢攸径直走向马车。

雪斜斜地打在车辕上,宁昼候在车前。

他平日里虽话多了些,办事却是十分机敏的——也因此才被指到谢攸身边。见落了雪,心知谢攸的旧疾难免复发,早已回了趟官廨,另取了一盆银炭来,将屋子烧暖。又给马车也添了炭火。

见二人过来,他利落地打帘,温暖而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攸被温柔地安置在软垫上。他想伸手去扯李焉隅的衣袖,却只触到微凉的衣襟。

他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声轻得像外间雪落:“多谢。”

见李焉隅眉间一蹙,又补了一句,“是谢宁昼。你……代我谢他。”

没想到殿下的眉宇蹙得更紧了。

车外,姜墉正耳观鼻鼻观心地立着,风雪落满肩头。他已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将不该问的事抛之脑后。李焉隅看着谢攸半晌,话到嘴边,什么也没说,只隔着竹篾,对姜墉吩咐:

“柳承府继续戒严。看好枕鸳馆里的人,一律不得出入。也不要让他们与外界联系。如果出了事,本王唯你是问。另外,给宁朝传话,让她把九娘带到官廨来,务行事务必谨慎。”

稍顿,又道,“让玄镇卫仔细搜查枕鸳馆。将街道封锁,不许任何人靠近,非令不得进入。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姜墉躬身称是,复又道:“殿下,微臣方才见容大人将不在枕鸳馆的玄镇卫都派出去了,好像是要找什么人。”

李焉隅微微顿了一下,道:“知道了。你去罢。”

马车辘辘向前行去。

走了一段路程,谢攸又重新安静了下来。混合着车轮吱吱呀呀的声音,雪簌簌地落在车顶。痛楚如细针刺骨,倒令他的思绪更加清明。

他不由地想,这是为什么?

关自秋用这间暗室已许久了,并非这一两人。为何这些年始终风平浪静,今日却忽然出手,要毁掉暗室和枕鸳馆?

是……有什么不得不出手的理由吗?

他神思飞转,顺着那缭绕的云雾向前寻去,追根究底。忽然,一颗星子划过脑海深处。

昭宁元年。

九娘是昭宁元年被送到枕鸳馆的。

暗间的勾当是从昭宁元年开始的。

暗间是用来试药的。

昭宁元年、暗间、试药……

药……

马车恰在此时停了下来,他们回到了官廨。

就在李焉隅将要起身下车的一刹那,谢攸拽住了他。他的指骨微微颤抖,神情冷静到几乎透出几丝疯狂。

“暗间里试的药,会不会跟书院案有关系?”他问。

唯有书院案,才能解释那人为何偏在此时骤然发难。

可思及此,谢攸的手指又蓦然一松。

不对。倘若当真与书院案有所牵涉,那李焉隅去年在柳承府督建归鹤台时,那人便该动手了。何须等到今日?

谢攸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滑落。

“抱歉。”他垂眼道,“我、我有些乱。”

李焉隅掀起帘子的手微微一顿,冷风倏然灌了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温柔地将人抱起,步履迅疾地走入官廨里:“不必抱歉。”

一室的温暖与通明。炭火静静地燃着,将先前浸骨的湿寒慢慢驱散了。不多时,宁昼捧着一碗安神汤送了过来。

这是李焉隅吩咐过的。若没有安神汤,这雪没完没了地下,又不知要闹到几时。

谢攸顺从地喝了,李焉隅便守在他榻边,看着他渐渐阖上眼帘。

“我还是觉得,这事不大对。”迷迷糊糊间,谢攸抓着李焉隅的袖子,声音好似梦呓,“阴阳盅,一般是任务期间,为了控驭死士,让他们唯忠心命一主。如果是为控制九娘和她妹妹,寻常毒药便可以了,何需如此大费周折。

“还有关自衡。如果说制药的是他,那么他为何会对关自秋言听计从?

“姜墉又是如何知晓会有硝石。还是说,硝石还不在暗室时,他便知晓有这些东西的存在……”

李焉隅一顿。他垂眸看着眼前苍白如纸的人,替他掖上了被角,手指虚虚地描摹过他的眉,想将那点面具下的紧蹙抚平。

“我知道。”李焉隅轻声道,“你安心睡。余下的事,都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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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还有一章。可能会半夜发,因为我写得比较慢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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