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伥鬼(一)

门在眼前轻轻掩上,发出一声低微的响动,在这过分寂静的室内,连回音都被吞没,仿佛一声喟叹轻飘飘地落进了尘埃里。

谢攸没有动。

他在原地静静地立着,仿佛被细微的声响牵住了心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一种自玄镇司出来时便被他压下,此刻又百倍涌现出来的疲惫,将他周身百骸都包裹了进去。

他不由地轻轻阖上了眼。

于是空气中那一缕熟悉而清冽的草木冷香,就变得愈发放肆起来,带着几分让人感到难以安放的烦躁,在这一方天地里无处不在,无从回避。

那人身上独有的气息,此刻仿佛一个无形的牢笼,将他温柔地困缚在这间屋子里。

良久,谢攸终于移步走向内室。他在床沿坐下,指尖向上触到冰冷的面具,动作稍稍一顿,才缓缓将它取下。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它。

烛影轻摇,柔和的光流转在精雕细琢的云纹之上,折出温润而寂寥的色泽。

他垂眸注视着这方银质面具,目光却仿佛穿过它,落到了某些更渺远、也更朦胧的踪迹里。

譬如,一个他不经意窃得、却终究难以承担的身份。

这一夜所有的不安、惶惑,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这一刻无声反扑,倏忽间真正如潮水般涌来,呼吸间将他的心都淹没。

茶肆老板对待他与晋王的态度,分明是旧识才有的熟稔。可一个长居于山野脚下的店家,又怎会与行踪缥缈的仙客,和京中尊贵的亲王相知呢。

即便他倚仗着残存而模糊的记忆,勉强应对了周涣的病情,未曾引得他人怀疑——

可是李焉隅呢?

他原以为,李焉隅与忌虚白的关系不过泛泛,只是偶有交谈,才能这样轻易地糊弄过去。

可这一夜未过,相处至此,谢攸已然知道,并非是这样的。

李焉隅望向自己的眼神里,藏了一种近乎堪称沉堕的眷念,温柔而脆弱,仿佛在凝望一缕即将散入风中的烟云,摇摇欲坠。

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曾有许多过往。

那是他和忌虚白的过往。

只是,若真是熟稔至深,又怎会错认呢。

除此之外,更令他无措的,是他自己。

脑海里总挥不去门扇合拢前的一瞥。

廊下灯火阑珊,那人修长的身影立在明暗交界之处,声音是极轻的,谢攸却听出了几分黯然的意味。

他说,定要等我回来。

分明云泥之别,殊途而已。可那深不见底的悲伤骤然将他笼罩时,心里竟也泛起一丝近乎不舍的怜惜。

只是,他终究是要离开的。

谢攸蓦地收拢手指,冰冷的银器硌入掌心,带来一丝不至于叫人就此沉没的刺痛。

他如今只是误戴了面具的局外人,侥幸窃得身份在京城苟且。

可毕竟面具戴不长久。

他日,若是真正的忌虚白寻来,假冒身份的谎言被拆穿,等待他的,必是万劫不复。

明日,趁着李焉隅前往东宫赴宴,便是他就此离开的最好机会。

谢攸起身吹熄烛火,黑暗温柔地吞没了一切轮廓。银面具被置于枕畔,在夜色里泛着朦胧而幽微的光,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窗外檐角余沥间歇,淅淅然然地敲在石阶上。

……

便有人一夜辗转。

.

翌日清晨,谢攸将银面具仔细覆好。冰凉触感贴上肌肤的一瞬间,他微微顿了下,指尖微蜷,竟有片刻的恍神,似是这冷意顺势便沁入了胸口。

熹微的光透过雕花木格,温柔地洒落进来,在地面铺开一片朦胧而斑驳的清辉。

他凝神听着前厅的动静,直到确认李焉隅的车驾已然远去,这才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意欲离开这方是非之地。

谁知方才步出廊下,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伴着惶急的呼唤。

那嗓音甚是耳熟,昨日才听过。谢攸当下便辨出,来者正是何云争。

他转念一想,李焉隅素来允人登门求医,府里上下恐已见怪不怪了,因此也无人阻拦。

“司灵官大人!”何云争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甚至还有几分慌乱,“容大人他……他又不好了!”

谢攸闻言微微一怔。

不该如此的。

昨日他们离去时,容斟和分明已见好转。李焉隅所嘱之药,他亦细细听过,并无不妥之处。此刻容斟和即便未能痊愈,也断不该出现反复。

莫非……是哪里出了疏漏?

谢攸不禁想起昨日李焉隅在马车上,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

他本不通晓司灵之理,也确不知用药是否会有所不同,导致偏差。

可是,李焉隅前脚刚走,何云争后脚便至,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仿佛算计好的一般,也难免令人心生疑虑。

谢攸沉默了片刻。晨光透过廊下的竹帘,在他银白的面具上筛出星星点点的碎玉光影,明灭不定,一如他此刻心绪。

这般巧合之下,直觉与理智皆在告诉他,这或许是陷阱。

倘若他执意不去,司灵官身份仍在,玄镇司并不能奈他怎样。待何云争离开后,他即刻远走,方是万全之策。

可袖下的指尖微蜷,恍似又触到昨日容斟和那如游丝般的脉息,一不留神就要散在风里。

谢攸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缥缈若朝露,转瞬消逝。

“引路吧。”他轻声说道。

.

出了晋王府,长街两侧的树木在晨光中静静舒展枝桠,叶片已经脱落,枝尖儿悬着晶莹的水珠,偶尔无声滴落,不知是昨夜的残雨,还是今朝的清露,在青石板上晕开浅浅的湿痕。

转过几个安静的街口,便是容斟和的府邸。朱门紧闭,唯有两个石狮子默然蹲守,平添了几分寂寥。

何云争上前轻叩门环,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名老仆探出身来,见是他,连忙将门敞开,躬身低语:“何大人。”

又朝谢攸深深一揖。

府中秩序井然,却静得有些骇人。廊下洒扫的仆从见了何云争与谢攸二人,皆俯身行礼,却垂首屏息,不敢直视,仿佛稍有声响便会惊扰什么似的。

偌大一个府邸,却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得近乎令人汗毛耸立。谢攸不由蹙了蹙眉。

何云争却早已习惯这般气氛,神色如常地引着谢攸穿过回廊,步入正院。门扉半掩,隐约可以听见其中细微的动静。

推门而入,一股泠泠的檀香气淡淡萦绕过来。室内侍候的人无声地冲二人行了礼,动作和整个府邸一样沉静。

容斟和躺在宽大的床上,锦被覆至胸前,面色苍白如纸,额头缀着豆大的汗珠,唯有唇上有一点干裂的深色,显是病势沉重。

床边坐着一位太医,正凝神为他诊脉。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那位太医骤然抬头望了过来。

谢攸却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呼吸蓦地一滞。

柳执因?

怎么是他?

待那一口气缓缓顺了过来,谢攸的心中便罕见地燃起一阵无名火,仿佛有什么被攥紧了,在胸腔里反复揉捏。

他回到京中,在记忆里仍留有痕迹的人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谁知道,如今第一个遇见的,居然是这个柳执因。

命运仿佛与他开了一个荒谬的玩笑。

谢攸看着柳执因的脸,只觉得时光倒流,又回到了求学的时候。

他年少时,拜于太医院院使柳悯修的门下,学习医理。柳执因是柳悯修的独子,虚长他两岁,算是师兄。

话虽如此,可二人关系实在是称得上水火不容,谢攸也从未唤过他一句“师兄”。

原因无他。谢攸入门前,柳执因是天资卓绝,少年成名,心气极高,并不愿意屈于人之后。

是以,从来看不惯他这个后来居上又名满京城的师弟,处处与之针锋相对,尤其以爱唱反调为甚。

谢攸说要往东,他便偏要往西;谢攸认为该用马钱子,他定要佐以他药。

就这般争执了十多载春秋,连素来宽容的柳师也常常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止不住叹息道:

“你们两个啊……”

如今细想,那些陈旧岁月里的医药典籍、方剂歌诀,在记忆深处,那些琐碎而并不真切的的角落里,竟处处嵌着柳执因的影子,拂之不去。

心头仿佛泛起了阵一如年少时那般无可奈何的熟悉。好似无法规避的阴影,和记忆一同吞没了他。

当真讨厌得紧了。

后来谢攸离京入山,与山下断了一切来往,此后便再无联系。

而今往事如烟散去,这期间的事,他也已经记不真切了。

故人重逢……即便是昔日最爱同他闹别扭的那个、有些讨厌的故人,也隔着十五载的光阴。

而他已换了身份,隐去真容,不能相认。

柳执因的容颜也已改变。昔日少年郎那副总带着执拗神气的眉眼,如今已被岁月打磨得清峻而沉静,棱角分明,唯有一身寂寂然的冷意未变,仍透着几分不易亲近的疏离。

若不是这身熟悉的气质,谢攸几乎要不敢认他。

正恍惚间,却见柳执因已从床旁起身,冲着他二人冷声冷气地开口了。

“何大人既已请我过来,又何必再另邀他人?若是信不过我的医术,下次不必再唤我来了。”

感谢阅读,欢迎捉虫,下一章明晚9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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